中共醞釀取消民族自治
──評政策邏輯上的謬誤
(瑞典)茉 莉
中國的民族區域自治政策(以下簡稱「民族自治」),到今天已經制定六十餘年了,從來就沒有真正實行過。但是,這個從未實行、徒有虛名的政策卻面臨著被取消的危機。近年來,一批包括中共統戰部副部長在內的高官、政府智囊和高校學者,正在緊鑼密鼓地展開論述,宣傳他們取消民族自治的建議與主張。
一、爭議的起源與論述
在今年二月十三日中央黨校《學習時報》的頭版頭條上,中共統戰部副部長朱維群發表署名文章《對當前民族領域問題的幾點思考》,建議對中國現行的民族政策做出重大調整。過去,中共關於民族問題的討論大都只在內部進行,除了八十年代初胡耀邦時期之外,少有公開的談論。而這一次,擁有官方高級職務的朱維群卻公開發表此文,因此引起了廣泛的注意。
朱維群的這個發言可以視為中共高層政策思路的某種轉變與試探,也預示著中共在民族事務上未來的政策走向。雖然文中沒有直接說出「改變民族政策」這幾個字,但任何人讀他的文章都可以得出這個結論。
簡要地概括朱維群的建議,就是下面四點:(一)在將來中國居民身份證中取消「民族」一欄,(二)不再增設民族區域自治地方,(三)不搞「民族自治市」,(四)推行各民族學生混校。
西藏等少數民族是否獲得了真正的自治權,這一直是有很大爭議的問題。朱維群的建議卻意味著,中共當局不但不想給少數民族真正的自治,反而準備採取更為強硬的政策。他們想要用釜底抽薪的手段,取消少數民族的「民族」身份,把各個少數民族統統歸入所謂的「中華民族」,從根本上否定西藏等少數民族作為獨特民族的存在。對中共當局來說,沒有了不同的少數民族,也就沒有了自治權的問題。
我們應該注意的是,這篇文章的思路不是朱維群一個人的突發奇想,而是體現了中共統治者的現實政治需要,是一群中國專業學者多年來的「研究成果」。這些學者從大中國強權的利益出發,自詡提出了民族理論「新思路」。他們要求中共當局修改民族政策,但中共尚不敢放棄毛澤東自建國以來制定的「民族區域自治政策」。直到二○○八年西藏騷亂,中共當局感覺到「中華民族」的最核心利益受到了威脅,於是開始考慮這些建議。
我按照時間順序,列出幾位提出「新思路」的學者及其觀點:
(一)二○○四年,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所長馬戎在《北京大學學報》發表文章,提出「去政治化」的「新思路」。馬戎主張取消民族區域自治,淡化民族意識,只保留「中華民族」的概念,把五十六個「民族」改稱「族群」。
(二)二○○九年,中國知名自由派學者劉軍寧,在英國廣播公司的網站發表文章認為,中國的民族劃分和民族區域自治制度不但沒有解決預期的問題,反而使民族問題加速惡化。劉軍寧提出了「取消民族多元共治」的觀點。
(三)二○一一年,被認為是中國政府重要智庫人物的胡鞍鋼,和胡聯合公開提出「促進國內各民族交融一體,不斷淡化公民的族群意識和五十六個民族的觀念,不斷強化中華民族的身份意識和身份認同。」胡鞍鋼等人提出的「第二代民族政策」,就是要加強國家認同,取消民族差別。
其他還有一些中國官方學者和自由派人士的觀點和論述,這裡就不一一列舉。
長期以來,西藏等少數民族被中共剝奪了政治權利和經濟權利,現在,中共更要剝奪少數民族的最後一點尊嚴,即作為一個獨特民族的稱號及名義上的自治權。這群主張取消民族自治的學者,不論自稱其論述為「新思路」、「新民族政策」,還是「第二代民族政策」,我將在以下的論述中,以「取消派」統稱他們。我要著重指出他們在政策邏輯上所犯的一些謬誤。
二、「取消派」民族政策之認知謬誤
在純粹邏輯層面,正確的政策必具備三個條件:第一是對現實的正確認識;第二是設定人民想要達到的目標;第三是設計符合因果邏輯的路徑,設計出來的路徑必須能讓既定的現實,依循客觀的因果邏輯,逐步發展到預設目標。
我將從上述三項條件來說明「取消派」的民族政策建議所犯的謬誤,並同時利用下圖一來幫助說明。
圖一上方標示著現實、目標與路徑三要項,其下方標示邏輯正確的民族政策:中國的現實是民族治理失敗,導致民族問題叢生,少數民族追求的目標是民族自治。因此,唯有徹底推行民族自治政策,才是符合因果邏輯的路徑設計。然而,「取消派」民族政策建議卻犯了圖中標示的四項謬誤:現實認知的謬誤、歷史認知的謬誤、法律認知的謬誤、路徑邏輯的謬誤。
(一)現實認知的謬誤
自二○○八年起,西藏、新疆和內蒙古相繼爆發暴亂和抗議示威,其聲勢之大,時間間隔之短,前所未有。這些事件的發生,證明了中共民族治理失敗的事實。失敗的原因在於,中國沒有真正地實行民族自治,中共沒有給少數民族真正的自治權,導致少數民族的不滿與反抗。但「取消派」學者的認識卻完全相反,他們將治理失敗歸咎於民族區域自治政策,認為中共不應該學習「蘇聯模式」制定民族區域自治政策。
比如,馬戎認為,這些民族問題「與『西藏獨立』、『新疆獨立』等民族分裂活動密切聯繫在一起,不但使西藏、新疆等地的城鎮成為社會騷亂的常發地」,也讓中國面臨國家分裂的風險。朱維群和中央民族大學教授吳楚克也持相同的論點。他們在蘇聯解體後擔心中國分裂,認為目前中國民族問題的癥結就在於中共學蘇聯,搞民族自治,助長了少數民族的民族意識和分離主義。
民族自治是否真的是蘇聯瓦解的原因呢?我認為,是很多複雜的原因造成蘇聯解體這麼一個結果,應該說是「多因一果」,這裡暫且不論。現在我只從「取消派」將中國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看成是學蘇聯模式這一點,去分析他們在認識上的謬誤。
中國的民族政策絕對不是學習蘇聯模式的,我的理由有二:(一)蘇聯各加盟共和國都有自己的憲法,有自己的最高國家權力機關和最高國家管理機關,有自由退出蘇聯的權利等等,那是一種聯邦制的國家制度。(二)蘇聯各加盟共和國大都由當地民族人士領導,在其權力結構中,尤其在法院、軍界以及行政部門的工作人員當中,俄羅斯族的代表性均不充分。
而在中國的民族自治區,如西藏、內蒙和新疆,都只是名義上的自治。中共建立的是漢族領導下的單一制國家,少數民族自治區完全不曾享有蘇聯加盟共和國那樣的獨立自主權。因此我認為,中國民族治理的失敗不是因為仿效了蘇聯模式,而是沒有真正地實行民族自治的結果。
(二)歷史認知的謬誤
「取消派」把中國民族治理的失敗歸因於蘇聯模式,為了改變這個現實,他們提出了取消民族自治的建議,並大力推崇美國的「民族大熔爐」模式。二○一一年十月,胡聯合、胡鞍鋼在署名的文章中指出,「實踐證明,『民族大熔爐』模式是解決民族問題比較成功的方法,能夠有效地防止民族矛盾和民族衝突演變為民族分裂問題。」而馬戎早就提出把族群「文化化」的思路,他認為:根本上解決中國民族問題的出路,就是學習美國和印度,強調國家憲法和國民的公民權,而把種族、族群之間的差異視為文化差異,不允許各族群有自己特殊的政治權利。
美國民族大熔爐模式,早已是一個被放棄的過時的模式。「大熔爐」(melting pot)這個詞曾一度在美國風行。百年前的美國社會要求來自他國各民族(族裔)和文化群體放棄其民族(文化)特性,全面融入「美利堅民族」(American nation)。但之後美國社會出現了反對的聲音。猶太裔的美國學者霍勒斯‧卡倫(Horace Meyer Kallen)針鋒相對地提出了反熔爐、反同化的「多元文化主義」。他指出:多元文化主義是一個真正民主社會不可或缺的東西。真正的民主應該使人自由地保持族性,而不是消解人的族性。
從此,美國人不再提「大熔爐」,而以「百衲被」(patch work)一詞替代。「百衲被」又叫「百家被」,是用多種不同色彩、不同形狀的布塊拼接縫製而成的薄被,它意味著包容異己、尊重差異、消解中心。
美國的多元文化是從個人自由出發,到獲得集體的民族權利,其中的關鍵是保障公民的基本政治權利。公民擁有自由結社的權利,不同民族的人可以組織自己的宗教團體、政治團體。有共同文化背景的人結成社團,就形成了族群集體的力量,獲得某種特殊的代表權,以便爭取本民族的權益,更有效地實踐和提升其民族文化。在美國,任何一個族裔都有自己的學校、教會、電台、電視、報紙、雜誌等等,傳播自己的文化。此外,美國還有各種法律限制和約束政府,保障多種族權利,使政府在對待各民族的權益問題上不敢任性專斷。
「取消派」主張取消中國的民族自治,想要拿「中華民族」這個虛構的概念來凝聚人心,是不會被少數民族承認的。如果他們真要學美國,就應該要求中共當局保障中國每個公民基本的政治權利,包括自由結社、選舉權利和新聞出版自由等等,用普世價值來凝聚各民族的人心。但是,胡鞍鋼等「取消派」卻很奇怪,他們拋棄美國社會最珍貴的價值內涵,閉口不談美國「大熔爐」模式產生和被拋棄的歷史,更不談美國保障公民政治權利這個凝聚人心的關鍵原因。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