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章 蔡瀾】亦舒的娘家|壹週Plus|Next Plus
和亦舒相交數十年,她老死不相往來,非但我,連她哥哥倪匡也從不連絡。但很少人知道的,是亦舒在香港還有一個娘家。
亦舒的書幾乎全由天地出版,連她早期在環球和博益的,像《女記者手記》、《銀女》等,也全由天地重新再版,最齊全。
「天地圖書」由李怡創辦,後來被陳松齡和劉文良接手,從一九七九年開始出亦舒的書,至今已有三十多年。時光飛逝,到二○一六年,天地已四十周年了,而亦舒小說的第一○○本《滿院落花簾不捲》於一九八九年出版,第二○○本《如果牆會說話》於一九九九年出版,第三○○本《衷心笑》在今年的二○一六年出版,是件可喜可賀的事。
三百本書,多不容易呀,其他作者有哪一個像她那樣多產?說起來容易,要做到難如登天,這完全是因為亦舒寫作有異常的規律,每天早上寫幾個小時,中午吃飯停下,下午又繼續,那麼多年,從不間斷,也從不脫稿,週刊雜誌也不必催稿,她一交來就是一大卷,怎麼用也用不完。
三百本書之中,也不完全是小說,雜文輯成的也有,但佔一小部份,這次天地隆重其事,《衷心笑》還出版硬皮書,喜歡亦舒的人,快點去買一本來珍藏。
雖不來往,但他哥哥倪匡一說起她,也不得不佩服:「愛情小說來來去去,不過是男追女,或女追男,另一個男的或女的,出現了,就是一篇。我寫科幻還可以異想天開,她就是幾個男男女女,一寫幾百本,我服了。」
怎麼開始的呢?當年的李怡英俊瀟灑,有東方保羅紐曼之稱,十四五歲的亦舒,最愛流連在李怡的出版社「伴侶」,李怡引導她看《紅樓夢》,她一看數十次,背得滾瓜爛熟,有個人要問「雀舌」這種茶出現在書中哪裡,亦舒即刻回答第幾回第幾章第幾行,也曾經有人請亦舒寫《續紅樓夢》,給她一口回拒:「這種書,已沒有人會寫了!」
家父也愛讀《紅樓夢》,記得他每一次來港,一定給亦舒拉去,一老一小,兩人大談紅樓,不亦樂乎。
另一輯李怡介紹給她看的書,是《魯迅全集》。《紅樓夢》給她看,看得寫三百本愛情小說,但魯迅的文章一看,就看壞了,別的不學,學到魯迅的罵人,如果當年是我,我就會介紹她看魯迅的弟弟周作人,也許更適合她。
亦舒罵起人來,從不留情,香港文壇很多人都給她罵過,只有四個幸免,那就是金庸先生、李怡、她哥哥和我。
亦舒敗過金庸手下,那是她向查先生要求加稿費時,查先生寫了六七張稿紙的信給她,解釋出版工作的困難,為什麼不能加。如果這封信她還留下,那可以拿去拍賣,相信要加的稿費也能取回。
另一封珍貴的信,是我寫的。事關查先生生病要開刀,在遠方的她非常關心,我把查先生如何與病魔搏鬥的經過寫成短篇武俠小說,寄了給她,也有數十張稿紙,不過如果拍賣,就沒那麼值錢了。
那麼多年來,亦舒在她的散文中也偶爾提到我,這次由她的編輯阿勞影印了一疊交給我,雖然沒罵過我,但還是結怨甚深,她說記得小時候到小蔡房間去,看見他買的新電鬚刨,覺得有趣。陰險的他立刻將鬚後水、熱毛巾遞過來,意思是說:你剃呀,有種就剃給我看,年輕的我下不了台,氣盛,滿不在乎用那隻鬚刨在上唇磨來磨去,作剃鬚狀,刮得辣辣作痛,把汗毛扯得光光……
但此後汗毛再長出來,非常粗濃,不是沒有後悔的,真的什麼都要付出代價。今年對鏡化妝,看到面毛,又想起小時的放肆。
這個題目,在她的雜文中不止一次,後來去拍照片時負責化妝的劉天蘭細細觀察後也說:嘴角略見汗毛,要漂染才妥……
我常寫餐廳批評,讀者們都懷疑我會不會煮,就算近來在網上,也被人家問同一個問題,這點我自己不再解釋,由亦舒的雜文中可以證明。
在《大吃大喝》一文中,她說:「一次,小老蔡在家請客,做了大概二十個菜,飯後由利智、劉天蘭、顧美華和我四個人蹲在廚房洗碗,亦洗了個多小時……」
另一篇《風流》,她說:「在電視上看到蔡瀾在黃永玉家表演烹調技術,他穿長袖白恤衫,腕戴積家手錶,正在做蘿蔔排骨湯;他煮的菜我吃過不少,自問並非美食家,可是也欣賞得到菜式中的款款情意……
說回天地圖書和亦舒的關係,她說:「家裡但凡少了什麼,都向娘家要。」
雨前龍井喝光,稿紙用罄,想着那些書報攤說的急用藥物,都致電娘家,叫他們火急航空寄上,親友過境,亦由娘家代為招呼,請茶請飯,出車出人,面子十足,其實已無娘家,所謂娘家,只是出版社……
亦舒移民加拿大後,金庸先生與我只見過她一次,從此她不露臉,當今,要問什麼,也只有問她娘家了。
(插圖:MEILO 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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