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9日星期日

世界停在我吻你的時候

世界停在我吻你的時候

人之異於禽獸者,幾稀,吻絕對是其中一樣。雖經過巴別塔事件,上帝還是保留了好多能相通的東西,比如音樂,舞蹈,笑,擁抱,親吻。吻在漢語里的讀音旖旎有詩意,上聲,千迴百轉,婉孌承恩,唔嗯——吻,又像擬聲詞,模擬親吻時鼻腔嘴角發出的哼唧。英文kiss,噙在舌頭尖上,是少年怯生生的、輕倩的吻,肯定不是濕吻,深喉吻。法文里的吻baiser讀音平庸,起碼在這個詞上,法語不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
人為什麼要吻呢?……面前這可人兒,怎麼疼愛才好?渾身鼓盪神秘的力量,找不到出口,燥熱,想把血當傾盆大雨一樣潑出去,潑成一天瑰麗霞光。想合二為一,兩塊燒紅的鐵塊一樣融在一起,想打破物理界限,闖入對方身體里。出和入,嘴巴是這個出入口。
我姥姥看不慣電視劇里男的女的接吻,一見,輒冷笑:瞧瞧,又啃上了!姥爺比她大好多,兩人一輩子彼此誰看誰都不順眼,她大概從來沒吻過。「啃」字精警,親吻類似一套精神上的的獵與食,愛人是千辛萬苦捕捉到手的獵物,珍罕,一點點吞吃下去,路漫漫其修遠兮,這乾糧得啃一輩子。
親吻位於情感過程拋物線的頂端,之前是長久的籌備,所有肌體和精神參與一場或長或短的秘謀,調集兵力,匯總成一次衝鋒。瞅准天時地利,拍馬殺向敵軍,雙手齊出,自兩翼突襲,擒住敵人首級,雙唇纏綿鏖戰,殊死搏鬥。吻完成的時候,咄的一聲,小小的煙花升空,炸裂。也是宣告勝利的槍聲。
然後嘴唇分開,拋物線驟然跌落下來。身周忽然空蕩蕩的,世界怎會變得這麼黯淡呢,就像黑夜裡擦起一根火柴,嗤啦,等火柴滅了,會覺得眼前比黑夜還黑。臉頰,眉宇,睫毛,手指尖都倘恍了,不知怎麼辦才好。賣火柴的小女孩划著第一根火柴之後,停不住手地一根一根劃下去,因此在一個吻之後,必然只能趕緊接上第二個第三個,一生三三生無窮,愛意從此無窮盡,輕輕的一個吻教我思念到如今……
頭一次親吻,像遭遇一陣劇痛,一次心肌梗塞——此即疼愛,愛得疼。宇宙迅速坍縮成一點,這個點位於兩人嘴唇交接處。
動物不會擁抱也不會吻,它們用鼻尖溫柔地蹭,拱,或者,舐,嚙,頭部所有的器官都用上。這已經有吻的一部分形態,但裏面沒想法——它們腦子裡沒有話,沒有「暗忖」,頂多只有本能的光暈,照亮一圈模糊意願(這是我猜的)。
吻是嘴唇能說的最好的話,比起它來,所有話都說得不夠好:誓言不過是隨手擲出的木瓜,蠢笨,不得要領,詩之練達有力如同咒語,堪能望其項背——讀到好的詩,就像心口被吻了一下,可惜它還要上氣不接下氣地翻越一段語言的崎路,貽誤戰機啊。
所以小人魚輸在勇氣上。她被褫奪的武器並不是真正的殺手鐧,就算不說話,只要敢於給出一個吻,她仍能完整、準確地表意,不會損失熱力,也絕無誤解。相悅相愛之樂,其誕生遠遠早於語言之誕生(這也是我猜的)。還沒有「冤家我愛上你了」「I』m crazy about you」,沒有「山有木兮木有枝」這種敲邊鼓的歌曲的時候,山頂洞人怎麼搞對象啊?嗷嗷吼叫,拋媚眼,把他的手拉過來放在胸口,用魚骨、蛤殼打磨一串項鏈。除此之外,就撲上去撕咬、親吻唄,完了把姑娘扛在肩頭,得勝回洞。
吻不是話和話之間的輔助線,它自己就能說明白好多種意思。比如,唇尖很輕地碰着,不出聲,若有所思,像鹿和羔羊啜飲溪水。再如,長長地停着,熱烈到把嘴唇壓扁,響亮地「咄」。再如,嘴唇頻頻點動,密集地打出一梭子彈。這些具體都是什麼話,不妨說一回試試看。
我媽喜歡跟我親來親去,深得其中情味。她又替我爸着急,只因男女有別,不能享受親吻閨女之樂。於是常命令我,過去親親你爸爸!我笑着,上去按住他肩膀,在他臉頰上親一下,嘴唇停幾秒鐘。我爸眼睛看向別處,嗯一聲,說:好,好。然後嘿嘿笑,目光略下垂,顯出無功受祿似的不好意思,和需要壓抑一下的喜悅。

神話和童話中,吻是恢復秩序的解藥,公主吻了青蛙,美女吻了野獸,王子吻醒睡美人,丘比特吻醒普緒刻,含有愛意的吻強大到無所不能。肉體凡胎,不用學魔法,就能對抗最強大的魔法——只要肯認真動情地一吻。壯哉!
在所有故事裏,吻都是最動人,又讓人心碎的那部分,所以愛情電影大多截取那個吻當海報。吻得好的,票房都能更高一些。牛虻的絕筆信,瓊,那天我吻了你的手,現在,我又在這張紙上寫着你的名字的地方吻過了。這樣我已經跟你親過兩次吻,兩次都沒有得到你的允許。最讓人悲慟的是,兩個吻其實都算不上真格的吻。

吻該不該追求技巧?這是一樁大巧不工的事業,通往調情的密林、往床笫間,那是另一條路了。花開兩朵,不表那一支。《喪鐘為誰而鳴》,短頭髮姑娘瑪利亞對羅伯特說,我想要吻,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好,我們的鼻子往哪兒擱?我老是想知道鼻子該往哪兒擱。我要做你的女人,就要事事都讓你高興。後來他們的嘴巴緊貼在一起,她的嘴慢慢張開了一點。再後來?……馬賽克。
笨拙的吻更令人生憐,這種事,沒人會第二次第三次地笨下去。何況,吻是詩,詩無達詁,吻豈有正確答案呢?
也沒有一個兩廂情願的吻是丑的,就像沒有一朵丑花。再不美的人,在吻或被吻的時候,也美了一瞬。
曾有個男孩吻我。吻完了,他舔舔嘴唇,你的舌頭為什麼是甜的?我說,話梅,我剛吃了半兜話梅。他低頭沉默一會兒,小聲道,剛才是我的初吻。我嚇一跳,覺得有點后怕,剛才負擔起的竟是那麼重大的責任!
雖然後來的事情,並沒像話梅那麼甜……我想,很多年後,他還會不會想起這個初吻?會的。我慶幸於曾給他一個清甜的開局。沒讓他「輸在起跑線上」。

吻自己的親人與愛人,尋常情懷耳。一朝興起,攬住街上陌生人熱烈一吻,才是高境界(不過也有可能招得人家落荒而逃,大喊「抓流氓啊」)。看到地鐵上有臉皮白膩得像鮮牛奶的金髮女孩,真想上去抱住,獻吻。正確時間正確地點正確搭檔,陌生人的吻能名垂千古,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人們衝上時代廣場狂歡,一位年輕的水兵一把摟住陌生女護士,忘情親吻,攝影師艾菲列德機敏地把這一幕攝了下來。成雜誌封面,遂成經典。
女護士是美人,窈窕腰肢柔軟地朝後彎倒,仰躺在士兵手臂里(中醫叫「角弓反張」),一條腿舞蹈似的揚起,好像她是旋轉着舞進他懷中的。
後來這兩人回憶說,這件事完全像由神明引導,身不由己。她本想抵抗,手都握起拳頭了,但很快意識到這個微醺的陌生人沒有惡意,鬆了手。有三四秒鐘,他們覺得「整個廣場都歸自己所有」。這個吻被稱為「二戰勝利之吻」,戰爭結束了,吻再不必是吻別。終於可以暢快奔放地愛,輕鬆地親吻,不用怕吻過的人忽然被召去死在戰場上。幸福的感覺鋪天蓋地,一個吻就都代表了。
再後來怎樣?其實女子不是護士,是名牙醫助理,水兵自有女朋友,當時也在廣場上。他們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拍下來。水兵轉身,找到趕上來的女友,手拉手回家,兩天後他又趕赴舊金山,重返日本前線,完成最後的戰鬥。助理小姐則回到診所,笑着給同事講了這一奇遇。他們各自結婚,平靜生活,再也沒有見面……他們不是藝術家,但他們創造的這一吻成為藝術品,榮登永恆。

草莓的滋味最近於吻,味蕾和神經都經受一種極鮮美的刺激。類似的還有桂花的香味,香得像個綿長不斷,非常溫存的,吻。
人們通過親吻交換一部分靈魂,就像兩隻酒杯中的酒放入另一個器皿混合,攪拌,再折回來。
一回吻是一回的醍醐灌頂。吻穿透愛情,升華它,完美它,滌盪它,飽餐它,並使它獲得滿足。

我願意相信,在我親吻你的時時刻刻,世界暫停了一下,微笑地,看着。


納蘭妙殊,專欄作家、影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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