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夏志清 - 張昌華
我結識夏志清先生十多年間,先生賜我二十三通手札。斯人已去,重溫夏公手示,字裡行間充盈的是一個「忙」字。我曾問他緣何將散文集冠名《雞窗集》。他說:「『雞窗夜靜開書卷』,雞窗即是書寓的代名,我生肖屬雞,差不多每晚兩、三點鐘『雞窗夜靜』之時,我不在讀書,即在寫文章、打字,而且往往兩、三點後才入睡,那正是古代農村社會雞鳴起床的時候了。」而寫這封信末句正是歲末「已夜深二時,不寫了」。(二○○四、十二、三十)。夏公的書房獨特,「我的書房內有五隻大小不同的書桌,有些抽屜不常動用。所有的桌面上堆滿書報雜物,一年難得清理一次」。「隔幾天我即八十三滿歲,要做的事太多,反而忘卻了」。(二○○四、一、二十九)年高、健忘、又忙,不可避免地有點「亂」,故導致不少類似騎驢找驢的喜劇。某年,我寫了篇《夏志清的人文情懷》寄請他指正。久不見復,我追詢,他說「遍翻不見」,囑我重寄一份。不幾日,忽接來函:「上星期我清理了一次,忽然發現吾兄六月六日毛筆大函尚未開閱,自感慚愧不堪。」又云:「說出來你不會相信,我有恐懼拆信症。今天下午覺得積信實在太多了,只好一一處理。」
夏公是老頑童,他還跟我玩過「將功贖罪」的遊戲。那算是他對沒及時拆我的信的補償:「自感慚愧……我更覺得不好意思了,將功贖罪,先寄上照片四幅」;繼而又寄來幾張,有一幅特大,竟是哥大出版社以他的大頭像作《夏志清論評中國文學》封面樣稿送我留念,還題了一段感人至深的話。
我寫給夏公的信都用毛筆,他復信云:「兄每給我毛筆信,讀來總感到特別快慰。來美後,我已五十多年未提毛筆寫字,也應該抽出些時間來練字了。」聽他這一說,我求字慾望陡生,遂寄去一函《北平箋譜》,請他方便時為我寫幾行字。復信云:「《北平箋譜》名貴,兄送我上好的信紙,正好要用毛筆試試。」接着又大發感慨:「美國的生活,一點也不閒率,心境不對,不宜磨墨寫字。等有了閒情逸致再寫毛筆字如何?」並表示「一定要寫」。可是三年過去了,他與我玩「躲貓貓」。因我有此雅好,當舊話重提時,老人家向我訴苦了:「或硯台找不到了」、「或磨墨太煩人」、「或桌面太小」等。後見他來信中說:「您稱弟為『不老的夏公』,在八十年代我可以熬夜工作,的確不覺得老。九二年得心臟病後,無論如何是個老人了,每天量血壓多次,夜間兩點鐘就一定要上床了……等哪一天有閒清理桌子,我一定寫封毛筆信呈兄留念也」(二○○六、十、十二)自那以後,我再也不好意思向他求字了。
「濯去舊見,以來新意」,是批評家夏公一生的不懈追求。其《中國現代小說史》顛覆了主流文學史,從歷史的枯井中,將被珠埋的錢鍾書、沈從文、張愛玲和張天翼發掘出來。捧紅了前三位,尤其是張愛玲。其實,他的文學批評風格歷來如此。我曾受友人託請,向夏公打聽林太乙的住址。先生說他們相識,林也到他舍下小敍過;但友情不深,還有件傷感情的事:「一九六五年,美國《東方學會季刊》約我寫書評,評的是Lai Ming君所寫的一本《中國文學史》。弟一九六二年剛進哥大,勤於寫作,有人叫我寫書評當然一口答應。我不知Lai Ming為何許人,發現他這本書寫得很壞,錯誤百出,我就寫了篇嚴厲的評文。評文刊出後,才知道黎明乃林太乙之丈夫,語堂先生的乘龍快婿,而且書出版以前語堂曾加以審閱過,所以一篇文章出來,得罪了三個人。」(二○○三、二、二)即令如此,他還是將林太乙的地址告訴了我,而且為我指點迷津:「兄可直接寫信給她,信封外皆可用中文,太乙中英文皆好,寫了英文小說,往往有自譯的中文版出版。」(同上)
夏公好打抱不平,對虹影在《K》中的黃色描寫,他認為「這種作為是不道德的」。同時,他很新潮,甚可說可愛,勸陳小瀅自己寫她母親同洋人有一段情的始末,「以正視聽」。他為人率真,他捧沈從文,因劉文典曾看不起沈從文,所以「我一直對他(劉)反感甚深」。當他讀了我的《還有一個劉文典》後,對我說:「不知此人也有些真才實學,也相當可愛。」他對我文章中出現的把吳曉鈴寫成吳曉玲的錯誤,也毫不客氣地批評。
夏公是位「談吐隨意,作文謹慎」者。在與記者訪談中,他為褒或貶某人或事,喜用口頭禪「一塌糊塗」,談自己的也往往會冒出「我真是天才」、「我真是聰明」之類的話,不免給人產生「高調」、「自炫」印象;但就他致我的二十多封信中,真的一點也看不出。他為人平和、親切、厚道、寬容、老頑童味十足。就當年他赴美留學,胡適見他是滬江大學背景,寫推薦信不熱情。後來,他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一炮打響,兄長夏濟安多次勸他給老校長胡適送一本,他終不肯。我在寫他的文章中,批評他是在與胡適「憋氣」,顯得「小家子氣或小孩子氣」,他讀了之後並沒有辯駁或不高興,回信只說:「我生胡一點小氣,即他小看了我,認為我不必申請哈佛、耶魯。一九五一年我即將拿到博士學位前寫封英文信給胡先生,告知他即將拿到Ph.D,在求職方面可否幫忙。此信胡未復。我也有些生氣或失望。」(二○○四、十二、三十)直到三年後,他在信中才說當年不送書給胡適的另一半原因,是朋友W將「現代」擅譯成「近代」,「我很感不愉快,覺得丟我的臉」,他說,一般人「現代」、「近代」亂用沒有關係,而我用了,讓胡適、林語堂先生看了會笑話。「所以不想把書寄呈兩大師……只是有苦說不出而已」。他還告訴我,至今他都沒向那個W明說這件事,「免得他生氣」。(二○○七、一、二十九)對曾經給他有過些微幫助的人,他常念不忘。陳子善先生對他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等書在大陸出版鼎力相助,他在致我的信中多次表示感激之情。夏公尊重同行,《中國古典小說》(中譯本)出版後他致函於我:「兄把譯者姓名放在每章結尾括號內,可能對胡益民(譯者,筆者)諸君有些不太尊重。但給人的印象,書好像是夏某自己寫(譯)的。」夏公樂於助人,樂到主動「多事」。他知我與周有光、張允和先生熟悉,當《合肥四姐妹》英文版在美一上市,他便熱情向我推薦:「上星期我在《紐約時報》星期天書評周刊上,看到一篇評合肥張家四千金傳的一本書,題名《Four Sisters of Hofei》。作者金安平,約20年前是我的學生,……兄對張家姊妹大有興趣,可買一冊請朋友審閱,譯成中文」,又說如無書,他在紐約代購。還附上《紐時》書評供參考。 (二○○三、二、二)
還有一件事鮮有人知道。夏公當年寫《中國現代小說史》時,限於資料,沒有讀到蕭紅的作品,後來讀了,「發現蕭紅好得一塌糊塗」,他想做一篇專論,正巧葛浩文那時正以蕭紅為題做博士論文。夏公說他如搶先發表,葛浩文的論文必然就受到影響,因此,他改寫端木蕻良。
細微之處見精神。夏志清致我的私信的細微末節中,我們或會讀出「夏判官」的可敬與可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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