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1日星期六

蘋果日報- 生如蟻 美如神 紀念詩人顧城 - 鞠白玉



生如蟻 美如神 紀念詩人顧城 - 鞠白玉

在這二十年裏,顧城之於年輕的讀者,是逝去的顧城,亦是永遠年輕的顧城。他的傷感寂寥帶着永遠之永遠的印記,是中國詩壇上空的一片綺色霧靄,多少歲月不能使之揮散離去。

我問了好幾個在顧城生前熟識他的人,倘若他是活着的,直到今天,他會是在做甚麼,在哪兒生活,是會成為怎樣的一個人。

朦朧詩派的舊人四處飄零,有在海外的西方文化夾縫裏小心呵護着內心的母語,有在國內作畫求生但已長年不寫詩,年輕的臉龐在老照片上泛黃磨舊留下了水印,不管他們那時多憧憬多希冀而到如今已經知道中國人其實不那麼需要詩。

所以幾乎每個人在當年都看到了顧城的命運軌迹,「他活不到今天,無論如何他都會用各種方式去死。只是沒有想到是那種慘烈的方式罷了。」
一個注定過早死去的詩人,想必他心裏也明白時光短暫,所以用力地燃燒了。

作者:鞠白玉


顧城辭世二十周年之際,鳳凰衛視專做了顧城的紀錄片,片中有他的舊友楊煉、文昕等人悉數講述當年,亦有當年三角戀的主角英兒在2006年的訪談。無論他們用甚麼樣的語調,怎樣去調適表情,去評述一個不在人世20年的舊友,悲傷或淡然都不那麼適宜。死亡對於詩人或藝術家來說,似乎總比普通人更具有祭祀感,被籠上了一層詩意。然而令人難堪和迴避的,是此種離別如此猛烈如此殘忍。


顧城和謝燁分別葬在新西蘭激流島的兩處,而顧城的墓碑甚至沒名字,他的親友們知道在另一部份的人眼裏,他仍是不折不扣的殺人犯,他們擔心會有人去毀壞他的墓地,所以一個生前赫赫有名的詩人,在異鄉的島上做了一個無名的魂。


■相中左一為楊煉,左二顧城,左三芒克。楊煉目前定居德國,家中至今有一支包餃子用的搟麵杖,是顧城在新西蘭荒島上手工為他製作。


■芒克與顧城夫婦在柏林藝術節相遇,一起在友人家聚會。拍下照片的半年後顧城夫婦離世。


■顧城與太太謝燁在新西蘭家中,外籍朋友作客。

自我流放尋找詩歌語言

詩人芒克拒絕了在紀錄片中發表任何看法,僅提供了顧城當年送給他的墨迹。當我到芒克的繪畫工作室去探訪時,他正與年輕的妻子和出生才一年的小女兒在工作室裏吃午飯,那是慷慨激昂的詩人生活的另一隅,是人間煙火是最平常的百姓恩愛。他燃起一支煙,很直白地告訴我:「咱們先說好了,我不談顧城,我不去談論已不在世的人。」


若論回憶,回憶的不是詩歌而是年輕的自己,芒克坦言如果一個人所需無多,在八十年代時正是詩人的黃金年代,在政治激盪將息而商業浪潮尚未來襲時,朦朧詩派的詩人是高產的,儘管當時的氣氛仍舊壓抑,對文藝的監管也嚴苛,而詩歌成了那時代裏最光明順暢的出口。


「我只能說,那個時代絕對是詩人的好時候,我們這代人是從詩歌裏得到好處最多的。」因為詩歌,他們受邀到全世界各地去,八、九十年代的中國個人甚少出國機會,可是詩人早已去自由之地領略風光,「我的商人朋友說,我真羨慕你們,你們身無分文卻可以去任何地方。」在荷蘭新西蘭德國法國遊歷並且與當地的詩人相會,那是芒克認為最美好的一段時光,「試問我們做了些甚麼呢,無非寫了詩句,而且全然是因為自己喜歡,自己想表達。」然而他沒忘記僅靠詩歌是無法生存的,他一直在做着不斷會倒閉的廣告公司,給人當策劃,直到他能夠靠畫畫為生。直到今天,生計還是首要的問題。不管你在詩歌裏有多麼純粹高貴的靈魂,在世俗生活裏都得做一個奔忙的人。


「而顧城,那不是時代的悲劇,不要總是怪罪於時代,那是個人的事情,那是一個人在性格上的悲劇,誰在旁邊看着都沒辦法。」他最後還是放下了防備,談及顧城,「我和他曾是最近的人,說實話我並不喜歡他早年的詩,直到《鬼進城》我才喜歡,但那時他已經有問題了。在生活上本來我們是無法成為朋友的,這個人不好玩,他不喝酒不愛說話,儘管也參加詩人的聚會,他就在旁邊默默呆着,我們逼急了,他才拿起酒杯:乾!一飲而盡後不省人事。」


和當時被時局逼迫而走的詩人藝術家不同,顧城是自己選擇要流浪遷徙。一個始終沉默着的人,一個在眾人眼裏一直是柔弱甚至無力的人,用一種自我流放的方式去尋找詩歌的語言。然而語言終無止境,人的命運卻已由天定。



■顧城詩集《黑眼睛》


■《顧城文選》


■顧城的畫作


1981年顧城在《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中的詩句,已經照見自己的心性。顧城並非通過《今天》詩刊成名,在他踏進東四十四條76號的《今天》編輯部之前他已小有名氣,但是他見到北島和芒克時仍然面有怯意。他躲在姐姐顧鄉身後,像犯了錯的孩子。豪邁浪蕩如西班牙詩人的芒克見此情形只有詫異:怎麼會有這麼害羞的人?


在九十年代初一起到荷蘭參加詩會,他總讓顧城把那頂牛仔褲腿剪成的破帽子扔掉,「多晦氣!」可顧城說那時帽子是他的煙筒,他有氣就能從那裏冒跑了。因為帽子顧城也惹來酒鬼,他們搶下他的帽子互相扔着,而顧城嚇得扎進人堆裏,只等別人替他將帽子要回。


不管喜不喜歡顧城的詩,他的朋友們都承認恰是因為他的孩子一樣的脆弱和稚氣,他們更樂意信任他甚至照顧他。


「他的男性朋友甚少,都是女的。」芒克說。


女人常對他生出一種母性,一種憐意,本能上的呵護。顧城幻夢裏的女兒國,在激流島上得以實現,他的浪漫和極度的脆弱,都是愛情乃至離別的原因。


朋友回憶起謝燁對他極度寬容甚至縱容,都有線索預見到悲劇的必然。「謝燁甚麼都不讓顧城做,全心全意照顧他,他的詩由謝燁整理,他日常裏說到甚麼,謝燁就拿錄音機記下來收藏。」從創作到起居包括顧城的外遇,謝燁都一手攬下,熟人小心地用「控制」這個詞來形容謝燁對顧城的呵護。「所以當她起意要離開,顧城必然瘋掉。」


詩壇的人更樂意將最後的結局浪漫化,他們刻意忽略慘痛的情形。顧城在1983年寫下的《再見》裏說:「它們總在一起,我們總要再見,再見,為了再見。」像是對人生結局的預言。


沒人懷疑他們的愛情,才貌俱佳的謝燁死心塌地跟着一個清貧落魄的詩人,在島上他們要刀耕火種,歷盡艱難仍舊是挨餓,如果不是熾烈的愛情,沒有女人能忍受一天那樣的生活,更要忍受的是顧城的「自私」。她給孩子買玩具,他不高興,蹲在商店外不肯起來;她留下奶糕讓他在家裏餵孩子,回到家看見孩子餓哭了,而他把奶糕吃光了。他甚至很難接受親生兒子,因為看起來孩子把他們的愛情佔據了。


「最好是用單線畫一條大船 從童年的河濱駛向永恆 讓我們一路上吱吱喳喳 像小鳥那樣去熱愛生命」顧城於1982年《童年的河濱》裏寫道。然而世俗生活永遠無法提供捷徑,他們努力了,最後是精疲力盡。


普通人永遠無法理解謝燁對顧城的愛,他們的詩友則說:因為她再也不會碰到顧城這樣用藝術加生活的方式和她交流的人。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我想畫下早晨 


畫下露水 所能看見的微笑


畫下所有最年輕的 


沒有痛苦的愛情


她沒有見過陰雲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顏色


她永遠看着我


永遠 看着


絕不會忽然掉過頭去」


■詩作《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首頁手稿。

夫妻一起寫下《英兒》
顧城是避世的,他在最具名氣的時候受到觀眾的熱烈包圍,整個人的狀態是恐懼和厭煩,他只需要自己搭建一個世界,然後躲藏在那個世界裏,他的世界裏的人要走,世界必將坍塌。


謝燁和顧城一起寫下《英兒》,他口述,她打字。她心裏不疼嗎?沒有嫉妒憤恨嗎?除了謝燁自己,沒人能解釋這件事。住在美國的顧曉陽曾目睹過這對夫婦對這件事的談笑風聲,他也問顧城:你還愛她嗎?


顧城說:當然,她對我,就像大地和空氣一樣。


而另一個主角英兒,在七年前露面接受訪談,《英兒》之於人們有種香艷,而她談及從前的情感,臉上仍有當年的純情。那種感情在當時有許多人是理解的,一見鍾情,奮不顧身,人們不理解的是謝燁的包容。英兒也已是中年婦人,她年輕時在島上與顧城同居的半年,決定了顧城二人的生死,也決定了她後半生的飄零。她回憶着並且微笑着。


就像顧城活着幾十年就是為了留下大量的詩句和身後的故事,英兒當年上島又離開,就像是為了讓世上有《英兒》這樣一本書。


顧城37歲離世,活到今天他是年近花甲,他還是孤僻麼,還避世麼,還是只把熱情放在詩歌裏而對世俗冷冷地隔絕着麼。誰都無法給出答案。顧城在離世前一天寫給兒子木耳:「Sam,如果有一天人家告訴你,我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很遠的世界,回不來了,我希望你記着我一點。」


在這一年,《今天》詩刊發表了顧城專輯,內地又掀起了顧城熱,人們按圖索驥在他的舊作裏找尋這人在世上生活過的痕迹。不只是記得一點點。


■介入顧城夫婦二人感情的英兒。

顧城:


1956年生於北京,著名詩人顧工之子,朦朧派詩人代表。12歲輟學養豬,17歲開始學畫,曾在工廠做木工,1977年開始發表詩歌,1980年失去工作開始過漂流生活,九十年代隱居新西蘭激流島,1993年在新西蘭寓所用斧頭重傷妻子謝燁致死,隨後自殺。


■1986年成都詩會,顧城和謝燁被粉絲包圍着。

Profile:
編劇、作家、北京滿族人,十年來致力於推介中國當代藝術、詩歌、音樂、獨立電影,訪問超過五百名各藝術領域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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