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6日星期日

壹週刊 - 1249 - 專欄 說南蠻

 

說南蠻

特府吳克儉無端端宣布中小學應推廣所謂普通話教學,又引起一場風波。

吳局長只是奉上命做傳聲筒。「上面」一貫排擠粵語,視廣東與福建為心腹大患。因為最早是陝北的政權,對於閩粵兩省因言語不通,天性疑忌,加上歷史心理陰影,覺得這兩個省有如異國,隨時會作反,排斥粵語尤為或隱或現的政治任務之一。
說廣府話是「方言」,其實不確。粵處中國之南方,語言與各省不通。確實,中華民族起源於黃河流域,黃帝與蚩尤大戰之時,五嶺以南的廣東,還是一片鱷魚虎豹出沒之地,雜居着猺、獞、苗等茹毛飲血的生番,所以稱為「南蠻」。
中國的南北戰爭,由秦始皇三十三年開始。秦始皇置郡,決定遷徙五十萬人去南方,與當時還叫「百越」的各部落雜處。所以粵人與中原在春秋戰國之時本屬一家,今日粵音保留許多字眼,在詩經和楚詞中都用過,便是明證。
以後,五胡亂華,北方各省流民更四處逃竄,北宋遷都杭州,中國文化面對匈奴及金人入侵,且戰且退,到宋帝昺南渡,朝臣多名家族從長江進入嶺南,又有幾萬家戶。在歷史上,宋帝昺和陸丞相一起南逃到九龍,是一件大事,今日九龍城的宋王台紀念的,當年不只是一個孤王,還有數十萬兵,皆來自中原,因此今天許多廣東俗語,保留了宋朝的俗話,如「莫理頭尻」,在「水滸傳」裡出現過,「尻」不是生殖器,是尾巴,「莫理頭尻」是指人首尾不顧,演變為今日,叫「無厘頭」。因此,廣府話嚴格來說,並非方語,是中土正音。

人類文明先有聲音,後有語言,有語言之後,而有文字。因此「語文」兩字,以「語」先行。廣東話到今天還稱為「頸」、「喉」、「大髀」,與北方話所稱的「腦袋」、「臉」、「嗓子」、「腿」已經是不同的路數。廣東話說「日頭」,普通話稱「太陽」。廣東話稱「月光」,北方普通話稱「月亮」。廣東話叫「粥」,而北方這個古字早已流失,稱之為「稀飯」。由此可知,南北分道揚鑣,南方的廣府話保留了許多中國古語的化石。
但粵語為何又被北方人視為「方言」?因為粵語雖然有大量語彙是古正之字,但也有許多字的發音,只知其聲,其字已死,考究而無字。輕重清濁之間,發音時有變異。譬如「冇」是「無」的變音。「冚家」是「合家」的變音。「番屋企」是「返屋企」的變音。還有一句「千祈咪亂嚟」,那個「嚟」字是「來」的變音。凡此種種,都讓北方人振振有詞,指粵語不入流,其實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的偏見。「千祈咪亂嚟」的「千祈」古雅得不得了,「咪」是「勿」的變音,凡此種種,尋音者無從下筆,因此流傳到今日,出現大量生按白造的誤字。
譬如「大石砸死蟹」,那個「砸」字借用的是「窄」音,應作「拃」,還有「雞春咁大都哺得出雞仔」,那個「春」字與四季無關,實是「卵」字的變音。為何「卵」與「春」的讀音十萬八千里,有此誤讀,我估計可能許多廣東人受過教育,為了避粗口的諧音,一個「卵」字與廣州話男性生殖器發音相似。還有「褲浪」那個「浪」,不是大浪灣的浪,而是褲「襠」,褲襠是指衣服的中襬,也就是腰下的部分,這個「襠」字與「浪」的發音也搭不着邊,為何有此轉誤?則遙不可考。相信這是因為早年粵省文人秀才與農夫俗人混雜,因此今天的粵語,雖然許多有兩千多年的來歷,卻又沙石夾雜,許多音正字誤讀,約定俗成,令北方人一頭霧水,其中並無規律可尋,有點像英文的不規則動詞: Go, Went, Gone。北方人學廣東話沒有這等耐性,因此一概斥為異端。

今天香港許多地名如紅磡、深水埗、鰂魚涌,「磡」、「埗」、「涌」都是廣東話特有地理語彙。地岩突出來的一塊為之「磡」,是小型的岩崖。深水而無淺灘的海灣為之「埗」,因此深水埗這個地名完全正確。至於「涌」,是阡陌交匯成的淺河道,南方的漁村獨有這種河道和大海交匯而成的地域,如今日的大澳就有二涌,都是至少五百年的稱呼了。今日特區政府指廣東話為方言,惡紫奪朱,又何其淺薄無知乃爾?
今天說「篤背脊」的那個「篤」字,也是誤寫。粵語之中分得仔細,凡以器械或尖針刺人的動作,叫做「」。唐朝以前,以器械橫擊為打,直擊則為「」。所以說「背脊」,到今日仍有活力,中國的奴才,不限於廣東人。
廣東話之豐富,其中一個原因,與廣東飲食多樣有關。譬如「鹵水鵝」,這個「鹵」便是北方佬投胎三輩子也不能理解。鹵水指以香料和鹽一起醃,所以這個「鹵」字,象形與一個「鹽」字相通。中國菜式中只有福建、潮州、廣州有「鹵水」,北方沒有,因為香料最早從印度和南洋傳來,只及華南海岸,北方只有辣椒,所以做不出「鹵水」來。
至於「九大簋」的那個「簋」字,則是春秋時代的金屬器皿,今人擺酒席,稱有「九大簋」也是兩千年前的習俗。今日北方人排斥廣東話,一半出於無知,另一半出於眼紅;北方說南方是蠻?未見得,廣東與蘇浙皆有文化,古有齊楚黃河流域的暴秦發源之地,方才野蠻,北方才蠻呢。


(陶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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