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9日星期三

亞洲週刊-糾察長郭紹傑見證佔領區變幻

 

糾察長郭紹傑見證佔領區變幻

2014年11月23日 第28卷 46期

「佔中」四十多天以來,糾察隊由救生員郭紹傑領導,維持金鐘佔領區秩序,防止激進派衝擊,也抓小偷,與警方亦敵亦友,會與警方聯繫,獲悉「藍絲帶」反佔中者的活動信息,防範他們挑戰,也面對「熱血公民」等激進派分化。

「佔中」糾察長郭紹傑

金鐘的「雨傘運動」(圖:歐新社)

金鐘佔領區的「帳篷海洋」(圖:歐新社)

郭紹傑屬於那種只看一眼就能被記住的人。他是個看起來精幹麻利的小個子,臉頰上的豎條皺紋深得仿若刀疤。他皮膚黝黑,這符合他原本的職業,好像所有香港救生員的膚色都是如此。他的手上永遠拿著一個對講機,腰間挎著一個俗稱「大聲公」的喇叭。他講起話來聲音沙啞,很難分辨到底是一向如此,還是由於用嗓過度所致。他是佔領區的糾察長。

「這兩個人是警察。」郭紹傑瞟了對面走過的兩個男人一眼,低聲說道。那兩人穿著尋常的衣著,似乎沒有明顯證據。隨後,他語氣稍微鬆動了些:「我感覺是。我認識這裏很多人,但我沒見過他們。」他又指著佔領區邊上的萬豪大廈說:「國安都住在那裏。我們派人尾隨著他們才知道的。」

就在昨天深夜,他剛處理了一個「失蹤案」。一個小妹妹找到他,說有自閉症的姐姐離家出走三天了,最後透露的資訊是來佔中了。他把信息、照片在手機網絡裏發了出去,號召大家一起找,不到一個小時,人就找到了,那女孩在添馬公園裏坐著呢。

郭紹傑步速很快,巡邏時不斷有人和他打著招呼。他熟悉這裏的不同「系統」。「那些人是飛行員和空姐,他們是職工盟下面的屬會。」走過夏慤道高架橋時,他指著一頂黃色的帳篷下幾個在疊黃色的紙傘的人說。折返時,他選擇了高架橋下的路,在一個帳篷區前他介紹道:「這班人原來是守金鐘道的,金鐘道被政府開通後,他們就轉移到這裏了。頭兒叫阿Dee。」

從突然爆發的佔領至今,四十多天過去了。路障成了劃分佔領區與非佔領區的邊界,到處能看見那種灰漆的鐵製圍欄,香港人稱其為「鐵馬」,它們原本是政府財產,現在被佔領者徵用了。示威者主要集中在政府總部南側的夏慤道,這裏本是條高速公路。香港有超過二萬八千名警察,但金鐘佔領區裏你可能見不到一個穿制服的——政府從九月二十八日釋放催淚彈清場引發強烈反彈之後就改變了策略,警察撤出了佔領區,而真正的掌控者在遠處靜觀其變。

至少在表面上,在金鐘佔領區維持秩序的人,變成了郭紹傑和其糾察隊,活躍成員有十幾人,左臂上戴有寫著「工作人員」的統一藍色袖標。

他們是來自「大會」的人。很難對「大會」下一個清晰的定義,就像很難對如今這場運動下定義一樣,它既非學運(很多參與者不是學生),又非「佔中三子」的「佔領中環」(不在中環),曾有外媒稱其為「雨傘革命」——因為人們撐開雨傘抵擋胡椒噴霧已是讓人印象深刻的經典畫面,但很快被一些學生領袖小心翼翼地否認了,「我們不要搞革命」。現在,人們廣泛接受的名稱是,雨傘運動。而「大會」,指的是來自於學聯與學民思潮的學生領袖、佔中三子統領的原班人馬、主流泛民主派政黨與若干民間團體聯合組成的陣營。「大會」的稱呼,可能緣於他們搭起「大台」,組織每晚在金鐘的例行集會。那個台頗為簡陋,約兩米高,只能同時站立五人。

這些天來,一些約定俗成的稱呼已經形成。常駐的示威者叫「村民」,而守邊界的人叫「地主」。但「他們不喜歡被叫做地主」,郭紹傑補充說,「他們叫自己行動組」。最東邊的路障叫做「東防」,最西邊的卻不叫「西防」,而叫「一防」,因為西側不止一道路障,「一防」後的幾道路障統稱「二防」。

郭紹傑充滿政治熱情,他成為佔中總糾察是順其自然的事。糾察隊的工作時間是二十四小時,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難以一直留守佔領區,他恰好可以——去年九月他執勤時摔斷了左肩骨,這位救生員就一直處於病假狀態。他的副手陳樹暉是學聯的前秘書長,剛剛畢業的大學生。郭紹傑不缺乏領導經驗,他的另一個身份,是工黨副主席,多次組織罷工。

「明天還要去覆診。」他把T恤頸口扯下,展示左肩的傷處。這些天來,他幾乎睡在佔領區裏,需要清潔時就在廁所擦身,偶爾回家沖個涼。民主黨物資站裏一張鋪在雜物堆上的軟墊,成了他的床。「床」邊幾米處,是《蘋果日報》老闆黎智英的固定座位,他每天都有幾個小時坐在那裏安靜地看書。在佔領的第四十六天下午,三名男子向在帳篷內的黎智英投擲物品,懷疑是動物的內臟,郭紹傑等糾察上前制服三名男子。警方隨後拘捕了該三名男子,但同時亦以「在公眾地方打鬥」為由拘捕郭和另一名糾察。

因此,把佔領區當成和諧美好的人間樂園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除了類似黎智英「遇襲」的突發事件,偷竊事件也常發生。幾天前,郭紹傑剛剛抓住了一個偷自行車的人,扭送警察局,結果發現他是個通緝犯。吸毒與醉酒者也會在此滋事。有次,糾察隊抓到了一個吸毒者,報警後等了四十五分鐘,警察還沒來,那人跑掉了。原來是警察卡在了邊防外,「地主」不讓他們進入,認為只有在情況足夠緊急下才能放警察通行。

在學民思潮領袖黃之鋒在十月九日號召「一人一帳篷」留守金鐘後,金鐘已經成了帳篷的海洋。有人普查後發現金鐘一度有二千零三十三個帳篷,遠多於另外兩個佔領區旺角的二百四十三個與銅鑼灣的五十四個。帳篷自行編號,不同的「村落」慢慢形成。在公民廣場外的添美道,是「學民村」,學民思潮的成員聚在那裏露營。「學民村」旁是「橙村」,村名的由來是因為這裏的首領戴橙色頭巾。

圍繞民主黨物資站周邊的一百多個帳篷,被命名為「Freedom Quarter」,由糾察隊與義工共同管理。這裏的帳篷開放入住,每晚八點半登記即可,逢週末幾乎可住滿。也曾有講普通話的大陸人拖著行李箱請求入住,他們或許只是借宿而已,但義工不會拒絕。

「村民」之間也有衝突。「他們私下開會時,常常打架,罵髒話罵得很狠。」學民思潮成員林淳軒說,「有一些人只相信自己。」這種衝突也會變得危險,有一名男子因領取物資而與人發生爭執,亮出六寸長的刀恐嚇。

總體說來,金鐘比旺角有序、和平。冒犯性的標語與宣傳畫、讓人震驚的語言暴力在旺角到處可見,但在金鐘,相對理性的聲音是壓倒性的。通往政府總部的天橋上,垂下的巨大條幅上寫著「風雨中抱緊自由」、「毋忘初衷」等話。

「我們不會去管這些宣傳,言論自由嘛。」郭紹傑說,他記得,佔領最初的一個星期裏有象徵港獨的龍獅旗出現,但很快就自動消失了。「他們在這裏沒有市場。」

旺角佔領區已經發生了多次支持警方者、反佔領者與示威者的衝突。雙方的象徵分別是藍絲帶與黃絲帶。「我們要小心藍絲帶,不要讓他們進來。」郭紹傑說。有一次,藍絲帶前來抗議,有個守在邊防的年輕佔領者拿過喇叭說,願意讓對方進來表達意見,郭紹傑迅速地奪過喇叭,否決了這個提議。「那個小朋友說錯了嘛,不會因為他說放就放。」他回憶說。他堅持認為,讓藍絲帶進入,會導致危險。

在一位與媒體接洽的義工看來,藍絲帶與黃絲帶的衝突,外媒興趣不大。「他們說國外比這激烈太多了」,她說,「他們對這裏的藝術、文化更感興趣,因為這是國外沒有過的」。

政府總部外的一面牆被佔領者命名為「列儂牆」「連儂牆」(Lennon Wall,模仿捷克八十年代的「連儂牆」),上面貼滿了一萬二千個分享感受與鼓勵的紙條。藝術裝置作品陸續出現,最新的兩個作品擺在石牆之下,一座掛著「我要真普選」的獅子山雕塑,與一個雞蛋對陣高牆的模型。

金鐘佔領區已經變成了不斷進化的「社區」,有著某種烏托邦式的色彩。垃圾處理、物資運送、醫療服務,早形成了系統。學生自習室也出現了,從露天的幾張桌凳,慢慢變成了可容納一百人的有遮蓋的空間,由柴油發電機供電,有人買來風能發電機,但尚未啓用。在高架橋的一塊空地上,幾個男人釘著木頭,敲敲打打的聲音不絕於耳。「他們在做凳子,或者橋(用於跨越馬路隔離墩)。」郭紹傑介紹說:「全是自發的,唯一的原則是,不能有金錢交易。」

佔領區內感受到的民意可能與真實的民意發生錯位。雖然已經有一百八十三萬香港人簽名反佔中,但佔領者直接看到的是,每天都有支持的市民把物資送到佔領區。有家餐廳每天免費提供三百個盒飯。有老人還會送來自家煲的湯。郭紹傑說,花椒湯、參湯、魚湯他都喝過。

幾十個物資站分布於佔領區內,向長期留守的示威者提供乾糧與水。一些物資站號稱不隸屬任何政黨,但也有物資站展示了黨派與民間團體的標誌。從它們的分布上,可以看出彼此之間的關係——工黨、公民黨、民陣的物資站並排在一起,它們是友好團體。激進的本土主義團體「熱血公民」與主流泛民派保持距離,他們的物資站在海富中心邊上。

「熱血公民」一直否認「大會」的存在,主張不要談判,不要代表,將佔領持續下去。事實上,相當一部分的獨立佔領者也存在這種想法。「他們對我們很反感。」郭紹傑承認。而在旺角與銅鑼灣,群衆自治的呼聲更高,糾察隊無法亮明身份,維持秩序。

強硬面對黃毓民挑戰

郭紹傑希望能夠避免旺角的無序狀態,與始終溫文爾雅的「佔中三子」不同,他敢於表現出強硬的一面。議員黃毓民曾在熱血公民的物資站,持喇叭向佔領區演講,反覆稱沒有「大會」並號召人們去旺角。郭紹傑被激怒了,他把喇叭開到最大,直接對著黃毓民喊話。「你是不是要分化我們?旺角已經流血,還去那邊幹什麽呢?」「他即刻逃走了。」他回憶說。

「傑仔,不要這麽兇嘛。」事後,黃毓民繞回來對他說。他的回答是:「你們再這樣,我就抓著個大聲公,你們去哪裏我罵到哪裏。」

郭紹傑知道,示威者想法各異,糾察隊做的不是控制而是溝通,「有機會(和他們)開會,聊下物資、衛生問題,把中央政策告訴他們」。他努力用恰當的處事方式去贏回尊敬。有次,一名智障者偷竊物資,人們對於如何處理有不同意見,有人甚至想開大喇叭通知所有人——當時已是深夜一點了,許多人都睡了。郭紹傑快速地解決了,他把智障者帶出佔領區交給警察,「這邊的人就對我信服了。處理事情要正確嘛」。

用他自己的話說,糾察隊和警察「亦敵亦友」。他曾多次擔任民間遊行糾察,認識某些警方人員,會主動打電話過去,探聽藍絲帶的動態,「(藍絲帶領導人)李偲嫣他們要來,也是從警察那邊得到消息」。(反佔中大聯盟發言人)周融去政府總部遞交反佔中簽名,他提前打電話給公共關係科的「馬Sir」,問清時間與人數。他認為這樣可以讓糾察隊準備好維持秩序,避免衝突。

在他看來,熱血公民是個麻煩的存在。有時,對方會開喇叭宣講到夜裏三四點。他跑去讓他們停下來,不要吵到別人休息,對方的理由是,「我們在鬥爭啊,不應該睡覺」。

「每天緊繃著,我都要神經質了。」郭紹傑認為,這場佔領不知道何時結束,應該換種心態對待。「現在已經生活化了,為什麽不可以輕鬆些呢?」他笑起來,把聲音壓低,「我也有喝啤酒的,老實跟你說,晚上快睡覺時喝一兩瓶」。(江雁南、侯正昕參與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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