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譯.硬啃
戴天和董橋先後在美國新聞處任職,負責中譯美國文學來稿。如果他們在閱稿過程中看到像「大規模的十分秀麗的體態」這樣的一個句子,一定會反胃,因為一來這不太像中文,二來在句子中出現的形象很難組合。體態「秀麗」聽來已怪怪的,但還可以接受。但體態「大規模」是不是「大塊頭」?真不敢想像。
原來這句佶屈聱牙的話是譯文。原文是with a figure of perfect elegance on a large scale,語出霍桑名著《紅字》,小說中體態「大塊頭」的女子是犯了通姦罪的Hester Prynne,她在我們的想像中一向是個美人。我是從童元方〈丹青難寫是精神──論梁實秋譯《咆哮山莊》與傅東華譯《紅字》〉得到這條資料的。
傅東華曾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譯作不少。我相信,如果《紅字》不是他的譯文,這位中文系教授絕對不會把一個女子的體態描繪為「大塊頭」的。為了求方便,也因為自己也無法肯定Hester Prynne的「塊頭」究竟多「大」,傅東華只好把on a large scale「硬譯」出來。
童元方教授所舉的翻譯「怪胎」還有這一款:「純潔興奮的空氣」。原文:Pure, bracing ventilation,出自Emily Bronte小說《咆哮山莊》。譯者是莎士比亞專家梁實秋教授。空氣「純潔」的意思我們懂,但我們通常只說空氣「清新」。Bracing呢,應該是「教人精神一爽」吧,絕對不會說「興奮的空氣」。
梁實秋的《雅舍小品》文字流麗如金風玉露。這種身手一用於翻譯就束縛重重。所謂「直譯」,用魯迅的話來說,就是「盡量保存洋氣」。這種論調,不再時髦,因為我們的生活與語言早已洋氣十足。一九五八年今日世界出版社給當時的台大外文系教授夏濟安出版了兩卷中英對照的美國《名家散文選讀》。董橋曾經對我說過,夏先生的翻譯,他特別欣賞霍桑的〈古屋雜憶〉(The Old Manse)這一篇,因為讀來不像翻譯,而是一篇古雅的散文。
坊間的名著翻譯,一般只見譯文。夏先生的《散文選讀》雙語出版,想為了方便教學和自修。中文和英文對照着在兩個版面出現,一般譯者不會輕易嘗試。且取其中一段看究竟:
新英格蘭凡是上了年代的老宅,似乎總是鬼影幢幢,不清不白,事情雖怪,但家家如此,也不值得一提了。我們家的那個鬼,常常在客廳的某一個角落,喟然長歎。
Houses of any antiquity in New England are so invariably possessed with spirits that the matter seems hardly worth alluding to. Our ghost used to heave deep sighs in a particular corner of the parlor,...
細心讀者把兩種文字一字一句的比對一番後,說不定會覺得像「不清不白」和「事情雖怪」是多餘的話。So invariably possessed的另一個譯法可以是「絕無例外,家家鬧鬼」。「事情雖怪」是譯者消化so invariably後衍生出來的「過場句子」,在不損原義下讓行文更流暢一點。夏濟安先生對翻譯的理念,自然在跟捧着英漢辭典直譯、硬譯的minimalist大相徑庭。讀翻譯作品,如果要「啃」那真是自找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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