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閱史 - 陶傑
時代的大風浪當前,讀過歷史的,永遠比其他人佔一點點便宜。
讀歷史不止是記得編年大事,知道明成祖名叫朱棣、康熙叫做玄燁,也不是懂得寫信給金庸,大陸有「史學專家」「糾正」其小說的「歷史錯誤」──段譽和段正淳,是同一個人,您的小說影響宏大,希望不要誤導下一代……咄,如果要「糾正」,歷史上幫助誅殺鰲拜的一群少年摔跤手沒有一個韋小寶,「鹿鼎記」豈不是要燒掉──讀歷史讀成這副腦袋,不如完全無知。
中國百年歷史專家很多,但對歷史有看法的人不少。歷史學家不止追求細節的考證,最重要的是,對一個時代,有一言九鼎的判斷。
英國歷史學家泰萊(AJP Taylor),歷史書寫得好。夾敍夾議之間,觀點無數。譬如他指出:西方研究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各有弱點,對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成因特別感興趣,對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役經過不太有興趣。但是,對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成因,相對論述得少,對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役經過,卻非常着迷。
泰萊覺得要以身補白:他寫了一冊專著,講第一次世界大戰經過;又另寫了一卷,講兩次大戰之間的歐洲局勢,然後判斷:其實第二次世界大戰真正開始的時間,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停火之後的兩個月。
這就是大格局的春秋之筆。我看了泰萊的論斷,覺得佩服,我想補充一點: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交戰國的將軍,都是平庸之人,缺乏英雄人物,所以史學家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經過感到索然無味。
相反,第二次世界大戰卻有許多軍事人物:隆美爾、邱吉爾、戴高樂、蒙哥馬利、艾森豪、巴頓,就像「三國」有曹操、周瑜、孔明、孫權、魯肅,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經過,就比上一次引人入勝了。
閱讀到此處,感到與作者忽有心靈契合之光,連忙翻查作者生平,發覺作者已經逝世二十多年了。此時就有袁承志恨不見金蛇郎君、令狐沖恨與獨孤九劍隔世之憾。你多麼想給他寫一封信求議,說不定,他會邀請你乘火車到鄉間的居所喝下午茶。
上一代的人有學問。英國的泰萊、台灣的高陽,讀來皆令人悻悻然有所憾。就像羅斯福對邱吉爾說:It is fun to live in the same century with you。讀到好的史書,看見一點,心念繫通,不由得坐直身子,細找之下,原來作者過世了。我在斜陽中掩卷,心中浮起一抹金黃色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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