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方逸華 - 沈西城
對面走過來一個女人,頎身玉立,皓齒明眸,異常出眾。十歲的我,已懂分辨女性的美,忍不住多打量幾眼,這時耳邊響起母親招應的嗓音:「哎喲!方小姐!你到哪裏得去?」女人止了步,沙啞地答道:「葉太太!我去修高跟皮鞋!」我看到叫方小姐的女人手上正挽着兩對高跟鞋子:「脫了底,去叫老皮匠打個掌。」方小姐揚了揚高跟鞋子,一黑一紅。母親喲的嚷起來:「方小姐!儂真節省,高跟皮鞋壞脫,換過一對便好!到『華納』去買呀!」母親指指身後的一家皮鞋店,那是英皇道上的名店。方小姐搖搖頭:「太貴,太貴!」就此踅入名園西街,閃進一條橫弄找老皮匠去了。母親口裏的「方小姐」,就是十一月二十二日仙逝的「六嬸」方逸華,其時駐唱「香檳」酒樓夜總會,店為先父舊部下黃瑞麟所開,母親隔週去捧場,因而跟方逸華善。母親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誇獎方逸華:「方阿姨節儉,儂要學,銅鈿弗可以亂用!」(我當耳邊風,不但亂用還脫底,如今家無恒產。)我聽過方逸華的歌,擅唱西曲,有香港「柏蒂·佩芝」的美譽,「香檳」台柱,跟另一方(方靜音)齊名。
方逸華十七歲時在南洋遇到邵逸夫,六叔聽完歌,驚為天人,召她到檯前傾談,種下情苗,天不老,情難絕,擾擾攘攘五十年,方修成正果。我在〈音樂老小子〉一文裏,說過方逸華看相的軼事,此處不妨重錄——「陳伯毅給我說了段往事,多年前,他偕同顧嘉煇、方逸華同逛上環大笪地看相。陳伯毅年最長,先看,相士道:『你一生平平穩穩,可安享晚年。』到顧嘉煇,相士一看:『先生日後會享大名。』迨到方逸華,相士上上下下打量,不住點頭:『小姐!恭喜你!你將來是大富婆。』那時方逸華只是一名歌星,雖有點名,並不富裕。數十年後,世事多變,三人遭遇,一如相士所言,靈驗無比。」足見人命天定,有誰會想到方逸華日後成為億萬富婆,權傾娛樂圈。
七十年代中,我為「邵氏」編劇本,常見到方小姐,那時,她跟胞妹Jenny同住在清水灣「碧莎」別墅,小洋房一幢,兩層高,屋前有個小花園,花木扶疏,清潔幽靜,遂成為咱們談劇本之所。華山、李柏齡、何永霖……一伙青年,在佈置優雅的方家客廳高談闊論聊劇本,各人性格不同,我性急,說話有如機關槍,狂掃一輪,旁人難置喙;華山靦腆,沉默不多言;柏齡靈巧,常有鬼點子;永霖片務經驗豐,話少建議多,偶爾爭持不下,方小姐就打圓場:「先喝點水、吃些東西,慢慢聊,這事兒急不了!」方小姐一開腔,咱們都按下性子,吃傭人送上的點心,有時也會喝一點啤酒。報上報導方小姐豪邁大膽,赤腳走澳門賭場,嘿嘿!比起我見的,那真是小兒科,有一回,劇本談累了,夜深遇雨,清水灣回市區不便,眾人躊躇,方小姐便說:「你們不嫌侷促,那就睡這裏吧!」語畢,第一個倒在客廳地毯上,納頭便睡,根本不把我們幾個青年小伙子當回事。這樣,華山、柏齡、我就戰戰兢兢地陪着方小姐過了一夜,翌晨才各自打道回府。方小姐微笑地送我們出門口,叮嚀着:「回去好好睡,身體緊要。」永遠是和和氣氣,就像一個大姐姐。我膽子大,一回問方小姐到底喜歡邵爵士什麼?方小姐說出肺腑之言:「我仰慕他,敬重他。」在她眼中,邵爵士不是一個平凡的人,頭腦冷靜,臨危不亂,尤其是兒子被綁臨場顯露出來的鎮定,令她傾心。
今夜月濛濛,冬風拂面寒,細聽方小姐沙啞磁性的歌聲:「春去秋來,時光荏苒,憧憬已渺,夢兒已殘,小船哪小船,不復昔日的光輝燦爛……」我入夢,夢見跟方小姐聊劇本,華山、柏齡、永霖,盡現眼前。唉!時光荏苒,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附記:謹向方姐姐致悼意,天國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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