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准賣馬槽,不准過聖誕 - 梁文道
我在大陸坐飛機,偶爾會遇上一些猶太教的拉比。除了河南極少部分猶太人的後裔之外,中國信仰猶太教的恐怕屈指可數;猶太教又一向不主動傳教,他們來中國是幹什麼的呢?後來看到報導,才曉得原來中國有一千五百家專門生產猶太「潔食」(kosher)食品的工廠。無論是做餅乾零食,還是種植人參,整個過程都不能夠沒有拉比的監督甚至參與。那些拉比之所以來到中國,是因為這裏是世界的工廠。
這座巨大的工廠,不只生產符合猶太教規的食品,而且還是許多其他宗教的後援。河北省有一座人口不足兩萬的小鎮,叫做黨城,鎮上有好幾家石雕工廠,他們負責替南歐和拉丁美洲的天主教教堂生產雕像。如果你去旅行,在意大利一個鄉間小村莊裏頭的教堂,看見一些聖母瑪利亞或者十二門徒的雕像,且別急着讚歎當地傳統匠人的手工藝術;它們極有可能就是從黨城過去的,百分百地made in China。幾年前金融風暴,歐美發達地區極度不景,中國許多石雕工廠也都跟着進入了困境。可是專靠教堂石像賺錢的這些工廠就不同了,就像其中一個老闆對記者說的,歐債危機再嚴重,教堂也還是需要聖母瑪利亞吧。看來這確實是門好生意。
基督徒大概都知道,在中國流通聖經是很困難的。除非你是信徒,在教堂或者團契裏面能夠取到一本聖經;一般教外人士在書店和網上幾乎是絕對沒有可能買到聖經的。就算市面上偶爾有一些聖經譯本,多半也得加點學術包裝,好降低它的宗教成分。儘管如此,世界上最大的聖經印刷工廠也還是得坐落在中國。南京的愛德印刷廠,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經突破了一億冊的總印數,他們生產各種語種的聖經,行銷全球七十多個國家。不止產能高,聽說他們的質量還相當好,能夠製作世界上最薄的聖經紙所作的精美聖經。很多老外慕名而來,前去參觀,並且不乏達貴。英國聖公會的坎特伯雷大主教韋爾比(Justin Portal Welby)也曾在幾年前剛上任時訪問過這個世界奇觀,當時他說:「今天的參觀訪問是一次令人鼓舞的經歷,它讓我了解到在中國能如此開放、自由地生產、印刷、發行聖經,展示上帝的恩典」。即便這不是客氣有禮的外交辭令,他也不算說錯。中國在聖經的生產和印刷上面的確是有自由的,發行也不是問題,只要最後不在中國派送和販賣就好。
最近大陸很多機構不是正在推動黨員跟學生別去湊熱鬧過聖誕嗎?但你上淘寶看看,應節的裝飾品還是一項不缺,光是最具宗教意味的馬槽微縮景觀,至少就有好幾十款。一邊替全世界各種宗教生產他們最需要的東西,另一邊嚴格管控它們的流行;在我看來,想要瞭解今日中國社會境況,恐怕很難找到比這個看起來十分諷刺的矛盾更加鮮明的案例。「開放」的意思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只要和錢相關,一切都好說;可是只要碰到意識形態,那就寸步難行。
聖誕節的問題就在於它是個意識形態問題,打從很多年前開始,就有些老領導老幹部不滿中國人過洋節的潮流了,特別是聖誕節這種帶着宗教意味的節日。安徽省共青團的公眾微信號前幾天甚至發表文章,認為聖誕節應該是恥辱節才對,因為它會讓我們想到西方列強對近代中國的入侵。也有些又紅又專的評論家分析,認為聖誕節的背後,是西方反華勢力亡我之心不死的又一明證。(奇怪的是,多少年來,各種喉舌媒體反覆暗示美帝就是西方反華勢力的總旗手,但特朗普政府最近正式宣佈中國是美國競爭對手,真的認了自己是反華勢力,我們的官方卻又急忙出來否認,強調中美共榮共存,和諧的很)。這聽起來是不是有點義和團的味道?其實它不是,因為義和團運動的背後多少都還有點佛道以及中國民間宗教的色彩。而在這幾年在「文化自信」的大旗揮動下,有些愛國青年竟然連佛教都不能接受了,覺得它也是印度「阿三」的舶來品,算不上是根正苗紅的國產貨。難怪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印順大和尚」也得急忙出來表態(可千萬別和已經往生淨土的臺灣印順長老混淆):「十九大報告就是當代的佛經,我已經手抄了3遍」「而且還要準備再抄10遍」。這是有苦衷的。既然基督教有太強烈的西方色彩。伊斯蘭又常常和新疆聯繫在一起,非常危險。佛教又跟印度相關,印度則和我們有邊境爭議。那麼道教又怎麼樣?千萬別搞錯,真正的重點還是宗教本身。
我知道這很牽強,但在這個情況底下,每當看到中國替各大宗教生產商品的新聞,我都會莫名其妙地聯想起馬克思所說的「異化勞動」。除了薪資之外,印刷聖經的工人和他所做出來的那本聖經,其實一點關係都沒有。任何宗教的神像在我們這裏都只是商品,並且只能是商品。按照馬克思青年時期的講法,異化勞動是會帶來精神空虛的問題的。恰巧現在就有很多人認為,中國人面對的最大問題之一,就是精神的空虛以及生命意義的匱乏。且以自身經驗為例,我只不過是個在媒體上面說說文化介紹書的人,但偏偏行走大江南北,總是收到各種的觀眾讀者來信問我一堆生命意義的問題,卻把我當成人生導師。但無論我再怎麼說明自己不適合回答這種問題,這類提問還是屢見不鮮。尤其可怕的,是偶爾有些六七十歲的人,竟然也會滿臉苦惱地跟我討論人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麼?十有八九,這類討論最終都會指向另一個問題:「我是不是該找一個宗教來信?」
他們這麼容易就想到要信一個宗教,是因為宗教總是和終極關懷相關。「終極關懷」所關懷的,無非就是人如何面對死亡?人死之後會怎麼樣?假如一死百了,那麼生命還有什麼意思呢?這全是任何人都會想也該想的問題,中國人當然也得關心這些問題;除非我們「中國特色」已經特色到了中國人根本不擔心這個問題的地步,達到了人類演化史上的新境界。讓我詫異的,是我們有那麼多人(包括中老年人)會公開為這個問題憂心。其實要解決這些問題,不一定需要宗教,世界上有許多無神論者一樣可以活得安心自在。傳統中國也不見得是宗教性特別強烈的一個國度,我們的先人卻照樣找得到安身立命之道。今天的問題是宗教也好,非宗教的精神傳統也好,所有能夠照顧終極關懷的精神資源,在中國似乎都沒有一片自由自在的立足之地。
你可以因為雕神像而發財,但是你並不能夠因此解決你的生命問題。共產黨一定明白這個道理,也一定明白今天的中國是個什麼樣子的社會?所以這幾年才會常常強調「信仰」。但他們所說的信仰能夠對治人生最終極的問題嗎?這個信仰的實質意義又是什麼呢?不要百姓信仰宗教,只要他們信仰黨和國家,信仰黨的領導,信仰國家會變得越來越強大。難道黨真能負責一切?包括料理我面對死亡時的疑惑和恐懼?國家強大了,我也就不怕死了,可以放心的去了,是這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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