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沒看錯! - 沈西城
香港文壇知余光中先生至深者,莫如黃維樑教授,有說是先生學生,其有謬誤,他只是崇拜者。黃維樑夫子自道:「就像今日的女孩子捧韓國歌星,我是小粉絲」,說時有點靦腆。七十年代初入中大,碰巧七四年余光中打台灣來港任教,遂有親炙的機會,十年往還,成為沙田小友,跟當年先生遇梁實秋的情況如出一轍。余光中在《文章與前額並高》一文中這樣說:「那時(一九五三)我剛從廈門大學轉學來台,在台大讀外文系三年級,同班同學蔡紹班把我的一疊詩稿拿去給梁先生評閱。不久他竟轉來梁先生的一封信,對我的習作鼓勵有加,卻指出師承囿於浪漫主義,不妨拓寬視野,多讀一點現代詩,例如哈代、浩斯曼、葉慈等人的作品。」
獲得名師指引,叩門拜訪——「梁先生正是知命之年,前半生的大風大雨,在大陸上已見過了,避秦也好,乘桴浮海也好,早已進入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界。」兩人談天說地,了無隔閡,其間余光中發現梁先生的「前額十分寬坦,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長牙隆準,很是雍容。」頓生親切之感,就不囿長幼之序,糾纏不捨,懇求為處男詩集《舟子之歌》賜序,梁實秋慨然應允。作為文學青年,有哪個會不欣喜若狂?偏是黃毛小子不賣賬,嫌一首三段格律詩過於新月氣味,沒有針對詩集而寫,竟自送了回去。換作別人,定必大怒,誰家小子那般不懂事理,梁實秋淡然一笑:「那就別用得了……書出後,再跟你寫評吧。」言有信,詩集甫出,寫就詩評「我們寫新詩,用的是中國文字,舊詩的技巧是一分必不可少的文學遺產,同時新詩是一個突然生出的東西,無依無靠,沒有軌跡可循,外國詩正是一個最好的借鏡。」勉勵多讀哈代等大家的詩,正好促發了余光中日後的「詩路」。
七四年余光中任教中大,胡菊人焉會放過,誠邀為《明月》寫稿,當仁不讓,發表了不少詩作。《明月》偶有文人聚會,作為小友的我有幸參與,見到先生,個子不高,翩然俊雅,話語溫和,與之接,如沐春風。我年輕,膽子壯,面對詩人竟說「不愛看新詩」,問原因?答以「難以記憶。」余光中不以為忤,答道:「你說得蠻有理,有些詩人的句子太歐化,因而朦朧晦澀,很難記住。」繼而指出新詩要以舊詩為基礎,配合西洋詩的技巧,合而為一,這便易讀。不妨看看六九年的《忘川》——「所謂祖國,說的是一種古遠為芬芳,蹂躪依舊蹂躪,患了梅毒依舊是母親。」用梅毒入詩體現對故國之思,深邃獨特,易於捧誦。梁、余、黃纏合難分,梁實秋傳余光中,再傳黃維樑,一脈相承。
深冷陰雨的午後,跟維樑聊起詩人:為什麼會遠道打台灣來中大?回答簡單直接:「西城兄!你要知道中大的薪酬是台灣的四倍,而且還有宿舍和津貼,詩人也想改善環境呀!」真是這樣嗎?其實是經不起宋淇的力邀,來當中國現代文學系的一頭開荒牛。牛不好當,名氣大,薪酬高,惹人妒,幸好有寬宏幽默之心,化險為夷。中國文人幽默者不多,林語堂最出眾,余光中也不弱,毋妨說樁小事解解頤。美語大師喬志高教授離任回美,「沙田之友」一眾設宴歡送,宴畢,一一握手話別,挨到先生夫婦,握了男手,作風西化的喬教授竟向余夫人右頰上印一吻,看在散文家思果眼中,大不以為然,事後埋怨喬志高輕佻浮躁,余光中呵呵一笑:「難道要暗吻不?」答得妙到毫巔。
余光中愛李白,不少詩誦之,如《戲李台》、《尋李白》、《念李白》均如是。「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豪邁瀟灑,大氣磅礴。有人月旦先生於鄉土文學爭論時,賣友求榮。陶傑為彼辯:「『六四』天安門風暴,余光中以詩讚美聲援爭取自由的學生,而陳映真,卻讚揚坦克血洗的極權一方,時間證明了一切。」余光中沒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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