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看瑪利亞 - 杜杜
前一陣子，特朗普的「通俄門」和「妨礙司法公正」的調查正在密鑼緊鼓，那邊廂卻忽然洩漏了一批聯邦調查局成員和女友的短訊，內容牽涉到對特朗普的不滿和批評。共和黨於是振振有詞：「一早話咗啦，呢個特別檢察調查根本就有偏見。而家一定要將呢啲短訊全部交出，公開審查，以正視聽。」一語未了，忽又傳出這批長達五個月的短訊已經消失無蹤。（現在又找到了。）於是有共和黨眾議員上電視接受訪問，裝模作樣地說這樣的神秘失蹤是「自無原罪始胎以來最大的一宗巧合事件」（the greatest coincidence since the Immaculate Conception）；誰知被人抽後腳：「你知無原罪始胎係乜東東乎？」那眾議員口窒窒之後說：「是宗教信條，指的是基督的誕生成人。」此語一出，立即招來譏諷：「說話之前要弄清事實。你要打比喻，卻連這比喻的本義也沒有弄清楚。」
基督的道成肉身當然是Incarnation；Immaculate Conception是另一回事。天主教一向有這樣的傳統教義：聖母瑪利亞貴為基督的母親，因此天主對她特別施加恩寵，在她於母親體內成胎的那一刻開始，便純潔無瑕，不受原罪的玷染。這教義便稱為「無原罪始胎」；到了1854年，這教義才經教宗庇護九世正式宣布訂立為天主教教徒必信的信條。在1858年，聖母顯現給法國鄉村貧家少女貝納黛；據貝納黛說，在三月二十五日那天聖母用當地的鄉村方言向她宣稱：「我是無原罪始胎。」
張愛玲的散文集「流言」裏的「忘不了的畫」有一段說到聖母：「從前沒有電影明星的時候，她是唯一的大眾情人，歷代的大美術家都替她畫過像。其中有這樣的畫題：『有着無瑕的子宮的聖母。』」這裏原文分明是Immaculate Conception，卻被誤會穿鑿成另外一個意思。耐人尋味的是Andrew F Jones的「流言」英譯也沒有把原來的文字推斷出來，只是照譯為"Our Lady Of the Immaculate Womb"。似是故意要保存張愛玲的誤譯，以便「忠於原作」，並且可以承接下文繼續演化出來的誤解：「從前的Oomph Girl等於現在的Womb Girl。」當年張愛玲唸的是天主教聖瑪利亞女中，不知怎的沒有聽到過無原罪始胎的天主教信條。張愛玲並無宗教信仰，她喜歡的是奧尼爾「大神勃朗」戲劇中的妓女，強壯、粗野、肉感，對人類滿懷悲憫，且處處流露人間情味。這大地之母一般的女人，才是張愛玲心目中的女神。她以局外人稍帶獵奇的心態（「聖母更有一種遼遠的艷異」尤其能夠說明這一點）看瑪利亞，才會把聖母比作沒有電影時期的大眾情人。這樣的比喻雖然新奇大膽，卻和史實不符。她說「金髮的聖母不過是個俏奶媽，當眾餵了一千餘年的奶」，也說得俏皮風趣，但是流於膚淺浮面。至於說瑪利亞「一個低三下四的村姑，驀地被提拔到皇后的身份，她之所以入選，是因為她的天真，平凡，被抬舉之後要努力保持她的平凡，所以要做戲了。」這已經變成全憑一己之想像去寫小說了。當然，張愛玲並無意願寫一篇有關聖母瑪利亞的神學專論，而是以觀畫的態度抒發一下隨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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