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5日星期日

「國學大師」的資格 - 梁文道

「國學大師」的資格 - 梁文道

「國學大師」的資格 - 梁文道

按今天所謂的「主流價值觀」來看,楊振寧先生無疑是愛國的。不止在去年以九十五歲的高齡,高調宣佈放棄美國國籍,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更曾發表如「中國結束一黨專政將不利於科學發展」等見解驚人的言論,幾十年如一日地辯護現政權所做的一切。反過來,要是依照《蘋果日報》一般讀者的政治判斷標準,這簡直就可以說是無恥「媚共」的典範了。然而,不管你再怎麼不同意楊先生的政治立場,我相信你大概也不會懷疑他身為物理學大師的資格吧。為什麼?這是因為我們通常以為,一個人的學術成果和他的政治立場乃至於人格品質,並沒有直接而顯明的關係。楊先生在物理學上的貢獻,既不因其政治表態而增色,復不受損於對其為人的詬病。
當然,常俗的認知未必真確。特別是在人文社會科學的領域上,一個學者的研究工作和他的政治立場,往往會有一些間接而隱秘的聯繫。比如說海德格,這位不世出的哲學天才,同時也曾是個堅定的納粹分子。經過學術界幾十年來的探究,以及一些新近面市的材料(例如惡名昭著的《黑色筆記本》),大家漸漸認識到,原來他的哲學觀念和他的政治立場果然存有一定的內在關係,很難完全洗清。
饒宗頤先生去世之後,也遇到了不少批評,而且全都集中在他的政治取態上面,甚至進而因此否定人家加在他頭上的「國學大師」這個名銜。這是否表示,他的學術工作和他的政治立場之間也有這麼一些不太容易看得見的隱秘聯繫,就像海德格一樣呢?老實說,我沒有讀遍饒公著作;但以我所見過的有限材料來看,恐怕要有很大膽的想像力,才能夠在饒公的學問和他的政治態度中間拉上這條線。還好,在這麼多批評他的言論裏面,似乎還沒有人這麼做過。非議他的,要不是從他沒有說過什麼入手,就是攻擊他的一些公開講話。
因為饒宗頤先生沒有說過什麼而不滿的,當以陳雲為代表,他說:「香港的本土運動、反赤化、反普教中、粵語復興之類,也得不到這些老學士半點意見」。這種說法,就是我在上周提過的政治掛帥原則的典型示範,近年在香港變得十分流行,主旨就是要人人表態過關,表態表的不對,固然該死;就連不表態,恐怕也得皇天擊殺,沒有任何沉默餘地。有時候明明你寫一篇文章談A,他們也一定要質疑你為什麼只說A的不是,而不說說B又幹過什麼壞事,甚至無論你做任何題目,都必須同時順帶罵一下B,這才算是有良知的表現。它的副作用就是近幾年寫文章的人,常常極端無聊的要附帶一句「利申」,似乎不先戴好頭盔,就連一個字都不敢寫出來了。在我看來,這要不是害怕自己的讀者太過愚蠢,就是真怕了少數太過愚蠢的讀者;若非不尊重讀者,就是不夠自重。由於無聊,這一點我就不花筆墨了。
學富五車的古德明先生就不同了,他針對的是饒公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饒公和權貴的關係好嗎?看來是不錯的,這點應該沒有人能夠否認。然而這種關係到底是他主動獻媚?還是達官貴人想要附庸風雅,藉着高攀學林泰斗來妝點自己呢?可就真是難說的很了。沒錯,我們每次在鏡頭裏看見饒公和掌權者在一起的時候,他都總是滿臉春風。但這又能說明什麼呢?根據一些接觸過饒公的年輕人,他平日對待學生也都很幽默謙和,面帶微笑。我們是不是一定要他說大人則藐之,這才覺得滿意?幾年前,習近平曾經專程探望當時仍然在世的湯一介先生,拉着他的手對記者說話,湯先生並沒有流露非常不快的表情。那這是否表示曾在八九民運公開發言,並且一向堅持知識分子群體要有獨立立場,對政府形成壓力的湯先生,終於在晚年「從了」呢?我相信一向隨和親切的湯先生,就算在和他並不完全能夠同意的政治人物見面的時候,大概也不會一下子就變得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吧。但這許多老一輩人的禮數和教養,大概是通不過古先生的嚴格法眼了。
然而,古先生最看不過去的,卻是饒公的一些言語文字。他指出:「去年,香港易手紀念日前夕,他告訴《廣州日報》記者:『香港回歸祖國懷抱那天,我心情激動,作《臨江仙.賀香港回歸》一詞。』二零一三年,習近平提出「中國夢」不久,他又撰《中國夢當有文化作為》一文響應。」首先,一位活到百歲的老人,以他那一代人的經歷,出於時代背景的家國情懷,看到香港回歸而心情激動,我並不以為奇怪。其次,要是認真讀過《中國夢當有文化作為》,應該可以看得出饒公是要借着本朝鼓吹最烈的政治切口塞私貨,希望掌權者不要忘記他念茲在茲的文化懷抱。
不過最要緊的,還是我們應該怎麼看待「國學大師」這個稱號。古先生最佩服的國學大師是黃宗羲。喜歡追究原意的古先生肯定曉得「國學」這個概念在明末清初還不存在,且不去說它;重點是他認為國學大師必須像黃黎洲那樣德藝雙馨,學問人品俱美。在這個意義上說,國學大師就相當於傳統上講的儒宗,宏通淵雅之餘,更要「望之堂堂,折而不撓」。如此說來,清初以降,國學大師恐怕還真是十根手指就數得完了。要知道就連錢穆先生,也因為他和蔣介石的關係而飽遭物議(他曾經並列蔣介石和孫中山,說蔣的三度連任總統是『此誠古今中外每一國家民族所希遘難遇之奇迹也』)。但是,這種理解恐怕並非今天一般人所說的國學大師的意思。如今大家在說國學大師的時候,可能就和說楊振寧是物理學大師差不多,指的是一個人在中國舊學問上的成就罷了,與品格怕沒太大關係。不過,古先生就連饒公在舊學上的本領也都很有保留,認為他甚至讀不懂蘇軾。關於這一點,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見王偉雄教授的博客文章〈古德明論饒宗頤〉,我沒有任何補充。將來要是有機會,我們倒是可以在此繼續談談到底什麼叫做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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