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流氓大亨》更神的劇 - 馮睎乾
《流氓大亨》前兩晚終於大結局，我沒重看，因為已看過兩次，劇情大致記得。初看是八六年，年紀小，但印象深，尤其是跟馬景濤齊名的咆哮王萬梓良，他噴出那句「So what」，隔着熒幕也感受到他的口水。這部八十年代神劇，深宵重播亦好評如潮，追看者眾，有點像幾年前重播的《大時代》，兩劇都恰巧跟韋家輝有關──他是後者監製，前者編審。《大時代》固然光燄萬丈，但《流氓大亨》也很重要，我認為是他承先啟後之作。
九零年韋家輝轉投亞視，被問及原因，他說：「自從搞《流氓大亨》開始，我已摸索到一條受無綫觀眾歡迎的公式，再呆下去，只是一個悶局，不會再有突破。」這就是天才、庸才和蠢才的分別了：對於成功，蠢才渴望找到，庸才拚命抓住，只有天才願意捨棄。但什麼是「受無綫觀眾歡迎的公式」呢？最明顯是三角戀。韋家輝的劇，自《流氓大亨》始，幾乎每齣愛情線都是兩女爭一男，不似巧合：《流氓大亨》是萬梓良、劉嘉玲和鄭裕玲，《義不容情》是黃日華、周海媚和劉嘉玲，《大時代》是劉青雲、周慧敏和郭藹明，《馬場大亨》是黃日華、蔡少芬和陳秀雯。
當然「韋氏公式」不止三角戀，要解開整道公式，不能只看《流氓大亨》，更要看《義不容情》。八九年《義不容情》是韋家輝最高收視之作，細心的觀眾該看得出，它根本是《流氓大亨》2.0，兩劇基本元素是一樣的：三角戀、兄弟相殘、奸角喪心病狂（鍾偉舜弒父，丁有康殺養母）、窮小子變富豪、男主角痛失至愛等。上面說《流氓大亨》承先啟後，若《義不容情》在「後」，那麼「先」是什麼呢？或許你會很意外，我認為是《射鵰英雄傳》。
《流氓大亨》方謹昌鍾偉舜，《義不容情》丁有健丁有康，兄弟相殘，原型都是郭靖楊康這對結拜兄弟（最早的原型可追溯至《聖經》亞伯與該隱）。郭靖、黃蓉和華箏的三角戀，是韋劇所有三角戀的藍本。鍾偉舜貪圖富貴不認生父，丁有康娶殺母仇人之女，不就是認賊作父的楊康嗎？郭靖若非遇到黃蓉這個貴人，終其一生只是個三四流角色；方謹昌和丁有健若非遇上富家女，也不可能飛黃騰達。還有，很多人忘了郭靖這大好人的下場：除郭襄外，全家死光。看《流》、《義》，大好人男主角最後亦失去至親──《義》的楚君，韋家輝說她死了，《流》是開放結局，楚翹生死未卜。
相比《流氓大亨》，《義不容情》是更神的劇，宿命色彩濃烈，人生觀更灰暗。《義》頭三集，師奶看得眼淚汪汪，我則覺得像卡夫卡寓言，無比恐怖。藍潔瑛被問吊兩次：第一次穿紅衣紅鞋，被押下樓，鏡頭拍她逐級步向刑場，神色緊張，與此同時，律師鄭君綿氣喘喘爬上樓梯，找律政司救她，幾乎昏倒，一上一落互相對照，結果千鈞一髮打通電話到刑場，獄長下令暫停死刑，笑望藍潔瑛；第二次判死刑，藍依然一身紅衣，但已不再慌張，只是絕望，情節重演一次，已沒有人再救她，問吊前獄長下意識望一望電話，沒有響，然後藍被吊死。其實每個人都可以是藍潔瑛，由希望到幻滅，噩夢永劫回歸，人生就是如此。
《義》大結局有一幕，細節很耐人尋味。有健等待與楚君重逢，在家播起藍潔瑛吊死前聽的舊歌，妹妹又一身紅衣出現，整個世界立刻變得極不真實，彷彿人生發生的一切，都是命運佈下的局，把你玩弄一輪，又讓一切回到起點，再玩一鑊：你的母親被吊死，弟弟被吊死，現在你自己也要走上同一條路（大結局說健改遺囑，似暗示他想自殺）。這神劇不早不晚，在六四時期播出，是否也按照某個「更高次元」的劇本而發生呢？回望香港這廿九年，夢內繽紛，俱已消散，迷惘裏我們確看不透，所失的是否已是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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