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4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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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樹下:霞飛路上的徐訏 - 沈西城

要描繪徐訏先生,不難,六字曰「清癯憂悒寡言」,是典型五四時代十里洋場的文人,氣質別具,行狀獨特。第一趟跟徐訏見面,是為訪問。七十年代中,我在《大任》週刊任編輯,每期封面人物,想到徐訏。主編孫寶毅老先生對我說「徐先生這個人不易對付,你去訪問他,千萬小心!」聽了,心中疙瘩,忙備課,翻出徐訏的小說、散文,挑出幾卷看了數夜,自忖有點兒了解,也就不那麼怕。是秋天的黃昏吧,歸帆已盡,倦鳥回巢,從萬宜大廈往東走,到了大會堂的院子,殘葉苦黃,落花匝地,蕭寂一片。我走進「嘉頓」咖啡室,徐訏坐在角落木椅上,一手握着咖啡杯,一手拿着書在看。棕色薄絨外套,淺黃長褲,配暗綠格子襯衣,領口圍着一方鵝黃領巾,典雅中溢出淡淡的文士氣。坐下後,遞上名片告以來意。徐訏先教我叫東西,輕輕叮嚀:「咖啡吧!這兒的有點上海靜安寺路『小小咖啡館』味道──」「霞飛路『弟弟斯』的咖啡也不壞!」我搭口。徐訏似乎驚訝我對「弟弟斯」咖啡館的認識,我慌忙用滬語道因由:「我看過定公格《春申舊聞》,裏面提起過。」咖啡未送上前,他已閤上書,右手把玩匙羹,隔一會,擺進杯裏拌,他說這樣咖啡才出味道。


熱騰騰的咖啡端來時,我也仿他那樣拌了幾下。徐訏呷口咖啡:「孫先生告訴我,儂想訪問我,好格!沈先生,儂看過我啥書?」我急急報上花了幾夜天啃回來的書,《江湖行》、《荒謬的英法海峽》、《精神病患者的悲歌》、《傳薪集》……「有啥體會?」徐訏一字一字問。我愕住了,真想不到他會那樣問。通常訪問「人物」,都是對方多說,我記下,回到雜誌社,寫了一過,交回孫先生修改謄正;受訪人物很少要求對他作品給予意見,我只好將想到的說了一下。徐訏說「沈先生,聽儂講,對我格作品弗大了解,哪能訪問,對弗?」語氣萬分認真,絕不是說笑,我一下子窘住。血往上衝,雙頰緋紅,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還是徐訏給我打的國語圓場:「這樣吧,你先回去,我叫我學生圓圓來寫吧!」我彷彿接到特赦令,一溜煙的跑!到了咖啡廳外面,這才記起沒結賬,回頭結?哪敢!過了一個星期,徐訏致電雜誌社約我再到「嘉頓」一晤。同樣是黃昏,同樣殘葉苦黃,落花匝地,而歸帆未盡,倦鳥離巢。我先為上趟沒結賬道歉,可能模樣兒怪,徐訏笑了,那是我唯一一趟見到他的笑。他面前同樣放了一杯咖啡,不同的是,我的枱前早已有一杯候着。他說圓圓的訪問已寫好,寄了給老孫。事已了,找我出來幹嘛?我狐疑。徐訏從棕色的公事包取出一本書,放在我枱前,赫然是《時間的去處》──「這是我在香港寫的一本詩集,你沒看過我的詩吧?」我恍然了,只提小說、雜文,不夠意思,補上詩集就齊全。那天,談了一個小時,我問他為什麼老喜歡住在九龍城?徐訏回答得妙:「格面幾條馬路,嘉林邊道、聯合道、衙前塱道,蠻像上海法租界格霞飛路!」徐訏,一個永遠活在舊上海法租界的作家,他,從沒將香港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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