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以後,床前還是舊日的他。
明天101歲的杜葉錫恩(Elsie Tu),每天睜開眼睛,最先看見的人,是照片裏的杜學魁。晨光裏第一句說話會是甚麼?「我不會說出聲,只會在心裏說。」百歲女子的私隱絮語,想是不會輕易跟記者說出來,但老人的心像長在嘴巴似的:「我有時說,為甚麼你離開我?有時又想,為何他會死。」
「你感覺孤單?」記者在慕光英文書院頂樓校監寓所訪問杜葉錫恩,這是接近尾聲的一條問題。
「是。」一個字,坦白得令人心裏一軟。談過生活,談過政治,談過神與人,要走的都走過了,要思考的問題,她都思考了。她的一生,亮麗進取。百年以後的孤寂,誰都想得到。太多年月,無法遮掩。一百歲以後的清醒,還是記着心愛的人。
「癌症令他受了很多苦,唯一令我開懷,他是想死的,因為痛楚,當年他喊着要死。當他死去,我不知道應該流傷心的眼淚,還是應該開心,他畢竟是擺脫痛苦了。」此時她眼裏苦澀,快要冒出淚水。一個人,活一百年後,還是會傷心。
人的一顆心,若果真的住了快樂與悲傷,記者實在害怕把悲傷吵醒。「他是我遇到最好的男人,一個真正的好人,我真不知他如何做到,你看過他的故事嗎?他有個艱苦的童年,很殘酷,生活在內蒙,他不想工作,他只想讀書。」
眼前杜太,縱然有耳鼻喉問題,要很用力說話,可是,比起率先報道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尚居於香港的英國女記者Clare Hollingworth,杜太小兩歲,但腦袋清晰,而且任何問題都對答如流。
■明天101歲的杜葉錫恩,每晚仍然看書最少一小時。
■葉錫恩與杜學魁因為有共同的教育理想,最終走在一起,結為夫婦。
■葉錫恩去年100歲獲中大頒授榮譽社會科學博士學位;旁為黃仁龍。資料圖片
丈夫六四後不再談中國
去年10月尾,她先後兩次跌傷了腿,後來康復期間,又再跌倒,躺在救護車送院時,車子因走過石屎障礙物被拋起,她撞傷了,頭部出血。這一撞,令她短暫失憶,回到家裏,看着杜學魁照片及自己的肖像油畫,心裏奇怪,問家務助理畫從何來。
《Camel Bells in the Windy Desert》是葉錫恩按杜學魁英語口述完成的自傳。內蒙古草原,響遍駱駝鈴聲的土地,是她的已故丈夫杜學魁的故鄉。《Shouting at the Mountain》前部份是杜學魁自述,後大半部份,是葉錫恩自述。
杜學魁在內蒙古包頭長大,母親在他3歲時離世,專制的伯父不想他讀書,只想他當農民,有學問又懂吹竹笛子的五叔,成為杜學魁學習的榜樣。1945年中國戰勝後,習慣漂泊的杜學魁決定來香港闖天下,最初只能睡在三呎高閣樓,為出租書店老闆工作,賺取每天兩餐一宿作為酬勞。後來,他在壠德新邨另開書店,認識附近英國教會Plymouth Brethren Assembly傳道人William Elliott及他的妻子Elsie(葉錫恩),並且加入教會,1954年與葉錫恩以帳幕開辦慕光英文書院。
1913年在英國紐卡素出生,大學畢業後在英國當過教師,葉錫恩當年經歷初戀失敗後,嫁給了William Elliott。一百年風風雨雨。她飄洋過海,立志到中國傳道,最終,發現志同道合的人不在教會。她與杜學魁,一個來自英國,一個來自中國內蒙古,天南地北惺惺相惜的感情,像是艱難環境下長出來的玫瑰,心裏都希望為貧苦的人教育下一代,種種工作與理想契合下,年紀相差八年的英國人與中國人,一直是好拍檔。杜太在書裏把當年與杜學魁細膩含蓄的相處,作了點到即止的紀錄。習慣獨立思維的社會運動家,很早就接受不了教會的處事方式及教條,決定離開傳教士丈夫。英國丈夫曾回來香港向她表示已轉換教會,希望挽救婚姻,但談論的過程,反凸顯了更深的鴻溝。葉錫恩超越婚姻契約、宗教枷鎖,最終離婚。1985年她與杜學魁結婚時約71歲,杜學魁63歲。
杜學魁曾經對葉錫恩說,愛不是靠一紙婚書。可是,因為一次歐遊計劃,促成兩人結婚,把行程變成一次黃昏前的蜜月。兩人到訪奧地利維也納,還決定從巴黎飛到莫斯科,準備乘搭七天西伯利亞火車到北京。那片偌大荒漠景色,單是沿貝加爾湖的鐵路也幾乎要走一天,是令人陷入時間與大地冥想的火車旅程。可是,兩人因為行程安排,最終拿不到火車票,改乘飛機到北京。
錯過的風光,只能想像,走過的光景,只能回味。葉錫恩因為要處理校務先行離開北京,留在北京與老朋友敍舊的杜學魁病倒了,回港後發現是癌症,而且已經蔓延骨髓。幾經艱辛才能得到的幸福,很快又要枯黃。但兩個意志堅強的教育及社會運動家,並沒有放棄,悉心治病,一直互相扶持,至2001年杜學魁病逝。
「外間說你與杜學魁從內地醫病回來,就變得親北京,為甚麼?」
「剛好相反。六四之時,我倆一直留意電視,看着天安門發生的事情,看着學生高喊口號,他(杜學魁)很生氣,因為,他很愛這國家,認同容忍學生那派。但時間過去,他越來越失望,我說:『不要擔心,中國不會攻擊學生的。不要擔心,學生不會有事。』正當我這樣說之時,他們已經用槍。我倆把電視關了,都哭起來。」在此以後,杜學魁不再談論中國,不說是,也不說不。心裏失望,最難為。至死以前,他還是希望出席一個討論中日關係研討會,討論日本應就戰爭罪行向中國道歉。
上一世紀、上一代人,對國家愛恨交纏。但杜葉錫恩自小在英國孕育平等公義思想,感覺愛心憐憫與生俱來,她與香港人的關係,建基於一種超越國界的普世價值觀,以一個英國傳教者身份來港後,反對殖民統治的種種不公義及欺壓,留下香港民主的先行足迹。
1964年,年輕人蘇守忠黑衣上寫着「支持葉錫恩」,為反對天星小輪加價絕食。幾個少年示威聲援時,被包括韓德(Ernest Hunt)等警察痛毆。葉錫恩沒有支持不合法示威,但她為求助的少年人爭取法律權益。其中一名少年羅繼出庭指證警察毆打,其後,他在新界單車郊遊時,被警察以偷竊單車拘捕,最終判囚半年。出獄不久,被發現吊在床架死亡,他的高度,跟床架一樣高。
為被遷居墳場山邊的居民爭取食水,為小販申冤,為逼交保護費小巴司機出頭,為對抗種種黑暗貪腐,杜葉錫恩曾跟雷洛、葛柏及韓德等等黑暗勢力對抗,與政府權力核心周旋。
有已經退休的官員說葉錫恩曾經是香港一個時代的英雄,《葉錫恩自傳》介紹裏說,李永達、李華明、馮檢基等都承認是受葉錫恩感召投身社會服務。受過教育知識洗禮、嚮往公義人權民主、又學會資本主義營生方式的我們這一代還未孕育成長之時,葉錫恩為香港無助的難民上一代發聲,《The Avarice, Bureaucracy and Corruption of Hong Kong》一書裏,看到她在房屋、就業及教育問題上為民請命,在那個階級、英語決定命運的殖民年代,她為貧窮孩子爭取平等教育機會,是個真正站在雞蛋一方的鬥士。至今香港資本主義貧富懸殊傾斜局面,建制當權者延後利益浮現的另一種貪腐不公,她一百歲人,依然咬着不放,「正接受法庭審訊的那對甚麼兄弟?那個甚麼政府前高官?」記不起名字,卻仍然關心香港廉潔問題,她認為一天不能解決貪污問題,民主選票只會成為貪腐之源。這一種政見,別人不盡相同。但今天我們珍視的公平廉潔核心價值,不能忘記她遠大的身形。
有一天,心愛的人會不在。有一天,政治形勢要你退下來。政治與愛情,都沒有永遠的。政治令人忘記時間,時間,有時也會忘記政治裏的人。葉錫恩1963年開始透過革新會被選入巿政局當議員,其後加入立法局,直至95年,她在巿政局及立法局兩個直選當中,都輸給了司徒華。早年殖民地救世主式的人物,在香港社會走入富庶,走向政黨政治以後,逐步在政壇失了原來顯著角色。
「為甚麼別人標籤你親北京?」她曾任港事顧問及臨時立法會議員。
「可能只有一個原因,我認為每一個國家都有權決定自己的政府,我不是中國人,但我認為應由中國人為自己命運作決定。另外的原因,我認同共產主義,但不是蘇俄那套老舊的,不是那種殺人把人關在監獄裏的。共產主義的意念,我給它一個名字,就是社會主義,給予每一個人公平機會,所以,我不喜歡共產這個名詞。」
■政黨政治下,葉錫恩95年先後於市政局及立法局直選輸給司徒華。
■08年立會聚會,葉錫恩坐在鄧蓮如(右)身旁;左為葉文慶。
不妥協就不要沾手政治
杜葉錫恩與鄧蓮如曾經是立法局同袍,2008年重返立法會,兩人坐在一起。一個是深愛中國的英國傳教者、香港社會抗爭先驅,一個是比英國貴族更貴族的香港中國人。大時代裏,鄧蓮如在英國拒絕給予香港人居英權時,在新聞鏡頭前灑淚。而杜葉錫恩看到的重點,是民族自決自主,在自傳裏,她批評戴卓爾夫人的虛偽,直截了當,「在她矢志保護香港巿民免受中國管治的同一日,英國政府在倫敦正制訂新的移民法例,阻止香港巿民移民到英國去!」
97年杜太把英國屋子賣掉,義無反顧留在香港。今天,她看香港政壇不成樣子,認為太多的民主派,太多想做領袖的人。
「為甚麼李柱銘說你是香港爭取民主的先驅?」
「我想我是香港政治裏最老的人。你知道我甚麼時候成為民主派?我未夠10歲就是民主派了。我8歲時候,爸爸給我講解民主理論,長大後也是個民主派,在學校,我四處跟人討論,因為我相信公平、公正,不是今天為了當領袖的那種民主。」她說,真正的領袖,是了解人民需要,為人民解決困難的人。她心裏也有愛與和平的理想,令人把她看得完美,「我並不希望擔任這角色。」
「為甚麼你不支持佔中?」
「因為佔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甚麼。有抗爭對抗,就不會是愛。」他們不是說要用愛與和平去佔領中環嗎?「你認為這些人會走去中環互吻、講和平嗎?」為佔中公投的不少年輕人,為所相信的抗爭,不向政治現實妥協,那不是蘇守忠的身影?「若你不能妥協,就不要沾手政治。」全港最老政治家,讚賞年輕人的理想,但她也有自己一套想法。
殖民政府的港督,她批評過不少,至麥理浩、尤德及衛奕信,她看到殖民地政策的改進,但到彭定康的政改方案步伐,她批評太快。至於現任特首梁振英,「我認識他,見過他。最初,我不喜歡他,對他自己在家有僭建又攻擊唐英年僭建感到憤怒。我也有僭建物,你看見窗簾外面的一道門嗎?在牆上有一道很小的夾縫,每當大風吹來,其中一間房因此風大又寒冷,我們問屋宇署能不能在夾縫裏加一道木封好,但對方回應:不,這是非法的。(大家都笑了)所以,你若守法,你就有問題了。當時,我不喜歡唐英年,更不喜歡梁振英,但現在,我認為他已經盡力,逐漸改進。」
「你與中國政府沒有任何關連?」
「完全沒有。我沒有見過習近平,但半年前,新來港上任的中國駐香港代表曾經來探訪我。但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了。」或許,她無法記起很多人的名字,老人智慧,只相信道理,「不要按政客的說話太快下結論,要看清事實,仔細思考,他們是希望成為政黨的領袖,還是希望與中國和平相處。」
歷史會重複,人只可活一次。葉錫恩反對祖國腐敗不公平的殖民政治,跟香港人現在不接受不公平不民主選舉,有兩樣嗎?
小時候,葉錫恩感覺自己長相平凡,心裏下決定,既然不能長得漂亮,就一定要長得好,長得有用。18歲害大病,醫生、家人都相信她要死去,但葉錫恩說上帝不會讓她死,「我告訴他們,我不會死,我還有工作要做。」
自小具憐憫之心,即使是一個洋娃娃,她都同情。「我的故鄉經常打雷,媽媽怕極了,把家中一個大櫃作為避雷藏匿的地方。有次我走入櫃中避雷,發現洋娃娃還掉在外面……」她奮不顧身要走到外面拯救小娃娃。
現在,她也不喜歡雷閃,但不再躲避,「我要拿着扶手才能走路,能避到哪裏去?而且,為甚麼我要躲藏?你避去這間房,它會來這房;避去那間房,它又來那房。」
8歲就懂得為姐姐編織裙子,葉錫恩曾經想,老了以後,可以坐着為人編織衣衫,現實是,她現在連從沙發站起來的勁力都沒有,用電腦時,要靠左手搬動右手,「不要想能活到一百歲,老了以後,少不免生病,不是這裏痛,就是那裏痛。」可幸腦袋清晰,每天還能回覆一兩個電郵。跟她通電話,只要說大聲一點,仍然可以溝通。
她每天閱讀《南華早報》,想到題目,還會寫六百至八百字給《南早》或是《China Daily》,「我不會相信報紙所有內容,我也看很多書,正看一本幾年前完成的書,那書給我很好的意念。我每晚都用很長時間閱讀,最少一小時,盡量完成一個章節。」
看一個世紀的事情都完結了,每晚燈影裏努力追尋新意,一天一天,杜葉錫恩仍在努力。「不要管能活多久,只管在生命裏能做甚麼,人總要幹一點事情,要做一點對社會有用的事情。」
記者曾問杜太還相信上帝嗎?她說:「這問題很難答,你呢?」
半世紀前來傳道,最終她寧願讓香港小孩受教育而不只是教他們聖經。「若果我認識的人病了,我會為他祈禱,我不會為自己個人得益祈求」。上帝已然抽象,不會不信。但她肯定,一百歲以後,仍然希望幫助有需要的人。
記者: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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