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4日星期一

蘋果日報- 文革批鬥半死 癌症老伯麵粉公仔過晚年

蘋果日報- 文革批鬥半死 癌症老伯麵粉公仔過晚年

文革批鬥半死 癌症老伯麵粉公仔過晚年

小販觸動香港人的本土情,皆因他們都是老香港,大半生在縱橫交錯的街道上為口奔馳,在社區留下默默耕耘的記號,成為我們日常生活的一塊拼圖,毫不起眼但似曾相識。

老小販的足跡,匆匆忙忙的香港人曾經覺得無關痛癢,直至本土思潮變得活躍,街頭老人也成為了facebook紅人,網民希望傾聽他們好天曬、落雨淋的故事——那是長者跟你和我,在成長路上互動的一個個香港故事。

你大概記得:

銅鑼灣百德新街的麵粉公仔伯伯、粉嶺聯和墟的缽仔糕婆婆、深水埗北河街的二手地攤老人;但你卻不知道,他們為何走到街頭。

小販這個職業,原來,在他們各人心裡,都有着一個與別不同的神聖位置,也是顛沛流離、歷盡風霜的上一代人寫照。

銅鑼灣H&M恒隆中心旗艦店因天價貴租聞名全球,這個每晚燈光璀璨的百德新街黃金地段,十五年來都有一位賣麵粉公仔的陳伯出沒,他的檔攤有齊天大聖、米奇老鼠、豬仔、老虎……近年還多了一塊牌寫着:「癌症末期 請多多幫忙」,有人對着它咔嚓咔嚓之後放上網,陳伯的遭遇引起議論,大家卻未必知道他的身世。

記者邀請陳伯受訪,他想了一段時間才答應,但因身體虛弱,訪問要分開多次進行,鏡頭隨即將他帶入時光隧道。

七十九歲的陳伯在福建出生,媽媽在他幾個月大時離世,爸爸在他幾歲時到香港避難,一去不返。陳伯小時與阿嫲在鄉下相依為命,他無兄弟姊妹、朋友又少,習慣一個人玩,「我鍾意玩公仔,阿嫲會落田拾起泥土加水,整成孫悟空、豬八戒、唐三藏送給我。」搓好的公仔風乾後會變灰白,阿嫲會拿用來整粿的食物色素上色,陳伯之後拎着公仔,在鄉村上演他的《西遊記》。

田野西遊,是陳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新世界】

陳伯讀完中學,曾經在家鄉的水利部門工作。結婚後,因為喜歡美術和手工藝,決定以此維生:繡枕頭、染布,更能把拍好的照片重新繪畫兼上色,養活一家七口。但在從前的中國,以手藝搵食是一種罪。文化大革命期間,紅衞兵搜到他替人繪畫的單據,捉他去批鬥:「把我和黑五類關在同一個房間,學毛澤東思想。」一關就是四年:「那時我冇工作,屋企五個小朋友,餓死一仔一女。」一九七八年,陳伯決定帶同妻兒離開家鄉,託父親申請他來香港尋找自由天地。

「我七月十四日到香港,無人來接,我同個仔喺火車站一直坐到半夜三點鐘。」父親沒有跟他相認,他無錢,惟有偷偷住在鴨脷洲山邊空置工廠。幾門手藝無用武之地,加上廣東話講得唔好:「話不通,做嘢又唔懂,人家睇唔起,叫我大陸仔。」他惟有做洗廁所、保安、校工,後來獲分配黃竹坑邨公屋單位,生活才慢慢改善。

八十年代初,陳伯借了點錢,在華富邨開「新世界公司」賣文具,後來這間「陳家新世界」就好似「鄭家新世界」百足咁多爪:影印、釘裝、過膠、修理手錶、賣明星相,同時亦賣陳伯模仿嫲嫲送他的泥公仔,他用麵粉、水、糖搓出來的孫悟空,總有一支耀眼的金剛棒,不過在那個經濟起飛的年頭,這老土玩意無乜香港人欣賞。

陳伯的鋪頭每日約有二千元生意,生活安穩。到八十年代尾,他儲到幾十萬,為大仔在香港仔買屋成家。當時陳伯期望的,是賣文具過日辰,收鋪湊孫直到百年歸老。

但夢想不久幻滅,九一年,一名男子以陳伯賣的明星相質素差為由,向陳伯要脅賠償不果,竟趁他在外面收檔時,向鋪頭淋天拿水放火:「我衝入去攞番銀包,左腳燒傷。好彩老婆當時唔喺鋪頭,如果唔係一定燒死。」他的心血被一把火燒清光:「我部影印機,新買的,五萬幾蚊!」他冇買保險的習慣,多年辛勞化為灰燼。

禍不單行,陳伯留醫個多月後,大仔和新抱竟拒絕照顧,不容他在香港仔的單位養老;二女妒忌阿哥被父母偏愛,一早反面;三女生活同樣困難無能力供養父母。火災之後不久,妻子更因病離世,陳伯變成孤獨老人。

【孫悟空】

但始終要搵食,「我一日去四個地方做保安,但人事部無幫我登記,無糧出。」連番打擊令陳伯意志消沉,一度足不出戶,靠綜援度日。

最抑鬱的幾年,陳伯獨自在家中搓麵粉,然後他在一個個親手做的「孫悟空」身上,回憶那是昔日嫲嫲送給他的禮物,也是他人生苦路上的唯一甜蜜。他寄望「孫悟空」能讓他再次站起來,在香港最繁華熱鬧的地方,用自己最大的力量,重新起步。

「銅鑼灣人多熱鬧,睇人行來行去就開心,有生意又好,冇生意我都坐喺度……我鍾意出來睇世界。」

經歷過人生最痛,他希望晚年能用平靜的心,在街頭感受我城的繁華盛世。但五年前陳伯的人生又出現另一噩耗:膀胱癌,預計只有兩年壽命。他能活到今天是奇跡,但感嘆:「以前半個鐘做好一隻麵粉公仔,而家一個鐘,手工愈來愈差。」惟有賣公仔也兼賣啤牌、扭計骰等雜物。

陳伯和第二任妻子(六十多歲)現居筲箕灣百多呎公屋,兩人每月領取五千多元綜援,醫藥費獲政府全數資助。每當精神好又天氣好,陳伯會坐上輪椅,黃昏時和太太一同坐電車到銅鑼灣,再獨自擺檔至晚上十時,但他一晚頂多只賣到兩、三隻麵粉公仔(每隻五十元),賺得數百元。陳伯在銅鑼灣的一路堅持,其實並不只是為了錢。

麵粉公仔是陳伯七十餘載艱苦歲月中,僅有的一點甜,也是他對童年美好光景的一份思念。惟有在銅鑼灣匆匆忙忙的十字路口,拿着麵粉公仔的陳伯,才能真正領略人生——憶苦思甜。

撰文:關冠麒、吳婉英

攝錄:胡智堅、李育明

下一則: 聯和墟婆婆賣缽仔糕60年 捱到彎腰照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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