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覺現象
餐館的誕生
2013年01月11日法國大革命過了好多年之後,史上第一位「食評人」德.拉.尼葉( Alexandre Balthazar Laurent Grimod de la Reyniere,上周我寫成「德.拉.瑞尼爾」,其實「黑尼葉」更加符合法文發音)糾集了一幫喜好吃喝的朋友,就像北京一群文人吃客那樣,組成一個「評鑒委員會」,定期聚會,品評大小餐飲供應商的成果。但和北京這些朋友不同,當年那夥巴黎美食家不必依附雜誌,他們乾脆自己出版年鑑。又與今日絕大多數食評不同,他們裁決的不止是食肆,還包括菜販肉商乃至於農場酒莊,有意者可以郵寄樣品,讓這群大老爺在會議中品嘗商量。
中國文人向不避談飲食,今天山東曲阜自誇的「孔府宴」甚至還把它的源頭追溯自夫子那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以證文人美食文化之深遠。而且中國大概也是全世界第一個發展出繁盛餐館業的國家,早在宋朝,杭州就出了不少人人嚮往的名店。那時節,一般歐洲人外食的唯一選擇可還是簡陋客棧裏的粗湯呢,其高下先後不可以道里計。然而,又的確是德.拉.尼葉這夥人以《美食年鑒》首領今日飲食指南之先河。不知道為甚麼,中國古人就是沒想過像他們那樣,以街區為分類,逐一評介各區卓越食肆。如果真要追究,那又是另一個比較歷史的大題目了。
先來看看餐飲這個行業。今日史學界公認西歐餐廳的出現,乃是法國大革命之後的事。從前專為王公貴族做飯的家廚眼看着主人排隊斷頭,頓失依傍,只好跑出來以一技之長在市場上謀生。正好又碰上了新興資產階級有錢有閒,亟欲在生活品味上與舊貴族一競高下,搶奪文化資本領域之內的專制地位。於是一時間,巴黎滿城餐館,尤其不乏裝潢雅致,菜品繁複的高貴名所,正是官學外流,民間享福。且看德.拉.黑尼葉在大革命後幾年的見證:「 1789年以前,巴黎餐廳不過百數,現在卻至少多了五六倍新店。」在這種情況底下,消費者要能明辨其中等次,恐非易事。於是一本迷津指南,難免應運而生。我是個外行,沒有能力在這裏混進宋代有沒有發生過資本主義萌芽的爭論,但不論內行與否,相信都不難看出這是個資本主義的故事。《美食年鑒》的出版及其大受歡迎,靠的乃是一大群新興消費階層。這些人開始把吃飯理解為一種消費活動,既不只是滿足家常日用層面的生理需要,也不單單是貴族大排筵席式的奢華展覽,而是介乎二者之間,一種同時帶着獵奇嘗鮮的色彩,又可以糅入日常生活之中的特殊行為。這種行為用今天的話講,就叫做「上館子」,看似沒甚麼了不起。但請放回當年的背景裏看,忽然出了這麼一批人,他們可以選擇不在家裏吃飯,出門卻又不是為了到人家裏做客,反而是去一種叫做「餐館」的地方花錢晚飯;這難道不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嗎?
一開始,或許只是好奇,想試試所謂的好環境好菜式是怎麼回事。後來大家發現,就算是廉價的飯堂,也不失為解決腸胃問題的便利辦法。再隨着工商業發達,很多人開始把食肆當成午間會議的臨時場地,更多工薪階層則需要它來補氣果腹。於是飲食就和市場上其他一切貨物一樣,真真正正地被納進了現代消費社會的花花世界裏頭。既然消費,便要選擇。一心從事文字創作,有打算以此為業的德.拉.黑尼葉便看準了這個市場上的新需要,操筆下海,幹起了餐館評價的勾當。《美食年鑒》的目的,就是要告訴大家該當如何選擇。這是個政治公民與經濟市民同時誕生的年代,在很多人的下意識裏頭,消費非但無罪,甚至還是自由的具體體現。當年的巴黎市民(至少是有資產的巴黎市民)還不像百年後波德萊爾筆下的「漫遊者」那般怪異,毫無目的地在街上信步閒逛;他們比較接近我們現在都會鬧區裏頭的「消費者」,把一張城市的地圖看成是消費活動的潛在對象,每到一塊街區,心裏想的就是這附近有甚麼好玩好買好吃。從這個角度來看,整座巴黎便是一座大商場,難怪《美食年鑒》最受讀者喜愛的部分就是它的分區指南。
相形之下,德.拉.黑尼葉自己最喜歡的諷刺小品則不得不割愛,讓出篇幅給書中那些資料日益豐富的實用指南。於是《美食年鑒》變了,變得愈來愈像日後的《米芝蓮指南》,也變得愈來愈不像文人愛讀的《雅舍談吃》那一類趣味散文。《美食年鑒》連續出了很多年,而且沒有滯銷的迹象,但德.拉.黑尼葉最後還是狠下決心,停止作業。有人認為,那是因為他過不了自己那一關。身為啟蒙之子,身為大革命的過來人德.拉.黑尼葉本來有很大的抱負,就算當不上第一流的文人思想家,他起碼也要做個優秀的劇作家。豈料命運弄人,喜歡吃喝復又精於此道的他,居然成了個美食家。不只如此,他還發現讀者原來不太欣賞他精心巧構的文字藝術,也不太在乎他自己珍而重之的散文小品,他們只想細讀排在這堆創作之後的餐館指南。這叫他情何以堪?(最早的美食評論之二)梁文道
資深傳媒人及文化評論人,十多年來他寫過政治、文學、藝術、書評及樂評,但他最想寫的其實一直就是飲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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