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德昭 媽媽是天使 獨立記者,長期關注香港可持續發展議題,報導定期在報章、雜誌、電視台、網絡上發佈,調查報導《剩食》、《死在香港 流眼淚》均取得香港書奬,下一本書,是關於人口老化。
【十個阿媽】系列文章
導演谷德昭現在依然每星期有四、五天,回家吃飯:「同事和朋友都知道,我寧願回家吃飯,之後再出來,我對我的編劇也是這樣說:『今日六點半散隊,大家盡量回家吃飯。』」
曾經和周星馳一起做後期配音工作,辦公室剛好在谷家附近,放飯時間大伙兒叫飯盒,谷德昭當然回家。正在吃飯,突然門鐘響,星爺等看見飯桌馬上起哄:「你一個人吃竟然吃七碟餸!有冇搞錯,唔叫我!」「唔好意思嘛……」谷德昭訕訕笑。
蒸魚、紅燒肉、咖哩雞、茄瓜炆魷魚……媽媽慣了煮一桌子的菜,谷德昭也慣了大吃:「沒有七、八個餸,翻臉的!」他理直氣壯地解釋,山東人就是愛和家人一起吃飯;回家吃飯不是 give,是 take,家人的愛是真的;街外的東西,簡單說就是不好吃啊,還有:「返屋企吃飯,吃一餐就少一餐,還不重要?」他瞪大眼睛。
二零零六年四月九日,七十八歲的谷媽媽在住宅隔鄰的小學跳樓喪生 。— 當天中午,他還跟媽媽一起吃牛扒,完全沒有察覺異樣。
事情太突然,很長一段時間,谷德昭都不忍提起。他更願意記住的,是媽媽的愛,暖暖的,滿滿的,帶著好多好多食物的香氣。
「我媽媽,好一個『山東婆』,好有正義感,好公道。」谷德昭開始說故事:家裡六兄弟姐妹,他排最小也最頑皮,放學就玩到連書包都不見了,對上的姐姐不過年長兩年,卻是又乖又漂亮,成績好到不用交學費,放學就是回家練琴。「我和姐姐的成績表排在一起,如果你是我爸爸,都會對我生氣!」他說小時好硬頸,被罰了就賭氣不吃飯,半夜時肚皮餓得咕咕叫,媽媽於是炒了一碗香噴噴的蛋炒飯,再放上一條小醬瓜,輕輕放在床前。
「山東人炒飯下醬油、放大蔥,蛋炒得很香很結實,廣東人喜歡『金包銀』,雞蛋要炒得滑嫩,山東人不是。」他把那碗炒飯的味道,牢牢地記在心裡。
還有包餃子,重點不在於饀料,而是媽媽會親自擀皮,餃子皮有多薄、收口的摺疊有輕巧,全是功夫。「淡唔淡?」媽媽煮好第一輪的餃子,總會先讓小孩試味,谷德昭吃得好開心。
爸爸經營運輸車隊,每個月都有一天所有司機上谷家出糧,幾十人一起吃飯、賭錢、聊天,媽媽一大早上便始開始拍鬆豬扒,逐件煎,每個司機都有一大碟洋蔥豬扒飯加荷包蛋,吃完還嚷著要多一碗!
到了新年,美食更是排山倒海多得壯觀,就算突然來了二十個親戚也沒問題。媽媽除了預先發好海蜇皮、海參,還會向一個專做滷菜的長輩買來大量滷豬耳、滷牛腱……「你見過雪櫃裡面完全是一個立方固體未?一點空位也不剩!連一罐汽水也不能攝進去!!」谷德昭笑了。
他最記得的,是那一次陪媽媽回鄉。
谷德昭和媽媽一起站在山東黃海前,媽媽遞了一支煙給他。「媽媽本來不抽煙,爸爸才抽得利害,但我十八、九歲時爸爸去世,媽媽就開始抽煙。」他說。
母子在海邊,一起抽煙,他自小常常和媽媽聊天,但這是第一次,聽到媽媽如何認識爸爸,如何來到香港:
谷媽媽和爸爸都是威海人,但在家鄉沒碰過面。谷家捱得過日戰時代,卻頂不住共產黨,爸爸十多歲跟著叔公出走。媽媽則是剛好去大連探親,坐船回家時卻因為共產黨來了,船家拒絕上岸,整艘船改去了一個島,滯留了一個月,看勢色不對,媽媽也決定離開。在走難的路上,兩個人就碰上了。
「我問媽媽:『你怎會和爸爸在一起?』『好自然就在一起。』媽媽只是這樣答一句。嘩!我好想為這句話拍一部戲!」眼前的谷德昭,輕輕說了兩遍:「好自然就在一起。好自然就在一起。」
思緒又再飄到老遠。
媽媽和爸爸去到上海,爸爸問:「我知道南方有個小島無共產黨,叫香港,去不去?」「去。」媽媽答,就去了。
當時上海開去香港的船,已經開走,兩人唯有走陸路,那車的擠迫程度,是如果有人嘔吐,得吐在自己的鞋子裡,然後人傳人,把鞋子裡的穢物丟出去窗外,再傳回去!這樣艱難才來到香港,當時山東人聚居在京士柏,爸爸也跟著長輩住下來。山東人身形高大,往往做警察,爸爸起先也當差,後來改做運輸,在谷德昭出生時,已經有小小的車隊。
谷德昭說:「我真的很想拍《我的母親父親》,中國的大時代,成就了香港。我還去了爸爸在山東的小學,很簡陋的學校,當天一個少年人,怎會想到自己會赤手空拳來到香港,養活一家六個仔女,還能讓每一個都唸大學!我的眼淚就不禁流下來。」
爸爸拼搏,而媽媽更是剛強,全心全力照顧家人令爸爸沒有後顧之憂,她總是希望幫人,不要負累兒女 —「媽媽是很簡單地下決定,就是不想擔誤我們,她太疼我們了。」谷德昭這樣理解媽媽的自殺。
媽媽七十八歲,仍然不願別人照顧,去打麻將雀也堅持自己坐車,不用兒女接送。剛發現腎有事,先做了一個血管手術,這手術影響到腦部,醫生說可能導致抑鬱,想法偏差,才決定跳樓。
這其實是一種「安樂死」吧?
谷德昭強調媽媽當時是受手術影響,但也形容這是很「剛烈」的選擇:「我衷心覺得好『堅』,有這個想法,有這個決定,然後還要做到。她口袋有一封信寫著地址,讓警察一定找到我們。」
好幾個月,谷德昭不想見人,並且和兄姐一起接受哀傷輔導。「出街有人問起,我還要『交戲』!很多時躲起來去看電影,看了很多不好笑的喜劇。」他也看書,原來運動可讓身體產生安多酚變快樂,便去跑步、踏單車。有次特地和外甥去打籃球,意外聽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人指指點點:「仲打波,仲咁開心?」
「原來處理得不好,是可以不再開心的,更加要想辦法。」他黯然說:「只可以選擇繼續生活,或者不,那我一定會選擇繼續。」
可是十四個月後,在母親跳樓的同一個地方,侄兒也跳了下來 —
自殺者的家屬,充滿問號:
為什麼?怎會去到那地方?為何沒有人見到?……谷德昭坦言媽媽出事後,家人曾經不斷問「點解」。他自己也質疑上帝:「我們一家都算好人,為何會咁?」姐姐找神父,神父說:「上帝有其旨意,可以令你們更團結。」谷德昭拒絕接受:「要我們團結,為何要咁痛苦?我選擇不再去信什麼,天下萬物只是緣份。」
對於原本已經患有思覺失調的侄兒 Joel,困擾更大,竟然也在同一地點跳樓。事發之後,撞邪等謠言滿天飛,谷德昭卻斬釘截鐵地說:「Joel 仔是病死,是被思覺失調奪去性命。」
谷德昭一臉認真地解釋,思覺失調就是腦部這間「化學工廠」失調,可以毫無原因,一定要看醫生:「病是不會自己好的,發燒看醫生、肚痛看醫生、喉嚨痛看醫生,但無精神、壓力大,等等,不要給別人知道,看心理醫生?痴線啦!」拖延下去,病只會愈來愈沉重,愈來愈難醫治。
他很後悔,出事後才更了解到這病:「我們一家人都算接觸社會,見得多人,但懂的也不夠,這樣地無助,相信世界上有更多人需要幫助。那段時間好悲痛,我就出了一個主意:Joel 好乖,生命好似好短,應該有更大的意義,我們有人做演藝工作,也叫有一些資源,是否應該推動大眾了解這病,這可以是 Joel 生命的意義。」
好積極!
「我好自私啫,我要找一個方法落腳。」他輕輕回答。
谷德昭、Joel 的姐姐谷祖琳,一起加入香港思覺基金,幫忙做公眾教育推廣,演藝界朋友紛紛出力,過去三年已經去過超過四十間學校講座及演出話劇,今年得百仁基金支持,會主力探訪葵涌區十五間學校,並且為前線社工和醫護人員舉行講座。
谷德昭的名銜是學會的副主席,落手落腳不斷開會:「好快樂!學者好可愛,白兔仔似的,原來可以找吳彥祖拍海報?原來可以這樣宣傳?可以把這病讓更多人暸解,都覺得好大鼓勵。」他希望有天可以為思覺失調的年青人建立一間中心。Joel 當年二十歲,已經成年,私家醫院沒有精神科,公立醫院就只能去精神病院,那裡太多不同的病人,住在一起,心裡不舒服。
媽媽過身後,谷德昭曾經公開寫信給天國的媽媽:「我最愛跟您到街市買菜,但那時總想不通您為何會把那個經常在附近徘徊的小子叫來坐在我的旁邊,還把我未喝完的半杯凍檸檬茶及半份三文治送到小子面前,小子開心地吃著,對著我們笑,您不介意小子蓬頭垢面,用紙巾濕點茶水替他抹面,當時我心裏很不忿,您看到我的模樣,拍拍我膊頭輕輕笑說:『「能夠幫人是自己最大的福氣』,後來,我長大了,也明白了,原來媽媽是一位天使……」
媽媽把愛給了一家人,也分贈給了有需要的人,他要帶著媽媽的愛,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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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德昭更著緊回家吃飯,三家姐最親近媽媽,接手打點一家人的晚飯,每星期有四、五晚起碼十個家人會一起吃飯。「就像張國榮的歌詞:離開卻散落四周,我從姐姐身上,見到媽媽。」谷德昭說大家嘴巴會挑剔姐姐,但心底感動到想哭。
他說起訪問前一晚,大家吃山東滷麵,以前麵條都是媽媽親手擀的,姐姐買回來,但大家一吃,都嫌麵條沒上次買的那家好吃,外甥加一句:「為何不下雲耳?」谷德昭又補一句:「可以下當造的蟶子,每一季放一點當造的食材,就有當造的味道。」
「好好好,下次會啦。」三家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