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和看花 - 陶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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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亂世,當愚昧如蜥蜴遍地,野蠻如老鼠崩圍,洗了腦的族群如喪屍般衝撞,極端的思潮如瘟疫般蔓延,要保持獨立──不錯,就是這兩個字──獨立思考,在四周的喧嘩嗥哮之間,你要佔領澄澈而清醒的高地。
澄澈清醒的高地,不是道德的高地;不要教條,只講常識;不要學術理論,只講基本的道理。
能知過去,不一定能預卜未來,卻必悉現在。在這方面,讀悉歷史的人總是會清醒的。陳寅恪有一詩:「無風無雨送殘春,一角園林獨愴神。讀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猶是去年人。夢回錦里愁如海,酒醒黃州雪作塵。聞道通明同換劫,綠章誰省淚沾巾。」
陳寅恪三代都經歷或參與了中國清末的巨變,到了這一世,又目睹日本侵華、一九四九年神州傾圮,所以傷春悲秋的憂患之情,特別濃烈。中國文人向來是廟堂功成則諸葛,戰亂流徙則杜甫,從來沒有西方托爾斯泰、雨果、左拉的Liberalism這一支。西方社會是自由知識份子引領產業工人,先為自己爭民主,從而為全民爭平權;中國則只有科舉取仕的文人,下臨口腔期的農民,所以中國人不可能成就西方的民主。
陳寅恪這首詩也有杜甫的憂患,其中的「殘春」、「愴神」、「愁如海」、「淚沾巾」之類,太過中國文人的感性柔弱,唯「讀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猶是去年人」一聯,別有宋詩才有的理性和清醒。所以讀此詩只須記住這兩句,以證當下,以註社會,以繫寧靜,以儆一個紛亂的惡世。
當然,陳寅恪雖然是文史專家,在「讀史方知今日事」的自詡方面,比不上學問不及他的胡適。一九四九年,蔣先生派飛機緊急救援民國的知識精英撤退臺灣,與胡適同一飛機離開北平,經停南京。陳寅恪猶豫,認為中國文化的根土在大陸,去了一座前日本殖民地的孤島尚有何為。但他讀史出身,也知道朱元璋洪秀全,只是落日碧濤,月湧大江,對一片故土不捨,唯自以為理性一些,中間落墨,決定折留廣州嶺南,以為離紅都遠一些,離殖民地香港和海洋近一點,觀望居停片刻,再行定奪,比較安心。
胡適叫陳寅恪全不要回頭,但陳寅恪決定回一半頭,兩位好友在上海分手。陳寅恪乘輪船南下廣州,胡適依依送別。留在北京的另一位好友馮友蘭說:「寅恪先生見解放軍已至北京,亦以為花落而春意亡矣。」既知花落春殘,遂又何故留戀?讀歷史的功能,即繫於人生交叉點此片刻抉擇。胡適黃埔江邊揮別陳寅恪,此去生死契闊,永不再逢。沙啞的煙笛,荒亂的人群,兩岸江水,一襲青衫,這斷腸的一幕,只有英國的小品電影,才會拍得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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