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並唔係咁樣吟 - 馮睎乾
用中國舊體詩的形式,寫現代都市人的情感,也許就像用吳道子的筆,來畫Edward Hopper的畫,我不知道是否可能,但為了這問題,我一直留心近代兼通中西學的詩人,看看他們的作品可有啟示。
晚清外交家黃遵憲(1848-1905),公認是「詩界革命」領袖,梁啟超稱他「能鎔鑄新思想入舊風格」。錢鍾書偏偏力排眾議,在《談藝錄》評黃詩「傖氣尚存,每成俗艷」,「有新事物,而無新理致」。錢先生雖尖刻,但評得合理。試看黃遵憲名作如〈番客篇〉,雖到處是摩登名詞如「殖民地」、「歐澳美」、「喇叭」、「眼鏡」等,但以詩論詩,讀來索然無味。那些西遊紀事詩,今天極其量只有史料價值,例如有首詠1884年美國大選,描述合眾黨(今日叫民主黨)、共和黨兩位候選人辯論,互相抹黑,情況跟今天一模一樣:「彼黨訐此黨:黨魁乃下流。少作無賴賊,曾聞盜人牛。又聞挾某妓,好作狹邪遊。」
既然黃遵憲的詩只有西洋名詞而無西洋思想,那麼誰的詩才能鎔鑄中西呢?錢鍾書頗欣賞翻譯家嚴復(1854-1921)的兩句詩:「吾聞過縊門,相戒勿言索。」字面意思是:在曾經有人上吊的屋子裏,千萬不要提及繩索。錢鍾書時常拿這兩句詩來考問朋友,人人都說嚴復用典巧妙,必定出自什麼子史,這時錢先生就揭開謎底:兩句詩原來是直譯法國諺語「Il ne faut pas parler de corde dans la maison d'un pendu」。錢先生能跨語言看穿嚴復的用典,的確厲害──至少用Google是做不到的──但平心而論,嚴復這兩句真的很特別嗎?這西諺在中文的對應,就是廣東人所謂「崩口人忌崩口碗」,比喻雖然不同,思想卻非西人獨有。既然黃遵憲搬弄西方名詞,不足為訓,那麼嚴復直譯西方諺語,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錢先生何必大驚小怪?
較之嚴復,錢鍾書更推重王國維(1877-1927),說他「少作時時流露西學義諦,庶幾水中之鹽味,而非眼裏之金屑」。但以錢先生所引的王國維詩而論,我實在不覺得有很強烈的「西學義諦」色彩,試看這首〈雜感〉:「側身天地苦拘孿,姑射神人未可攀。雲若無心常淡淡,川如不競豈潺潺。馳懷敷水條山裏,託意開元武德間。終古詩人太無賴,苦求樂土向塵寰。」錢先生的評語是:「此非柏拉圖之理想,而參以浪漫主義之企羨(Sehnsucht, Nostalgie du pays et du temps)乎。」似乎是過度詮釋了。
王國維此詩,你固然可說是浪漫主義,但這種對理想世界的企羨,不是早見於幻想自己能排空御氣、浮遊八極的屈原嗎?又例如韓愈的詩:「忽忽乎余未知生之為樂也,願脫去而無因。安得長翮大翼如雲生我身?乘風振奮出六合,絕浮塵。」這何嘗不是Sehnsucht?坦白說,《談藝錄》此則論王國維詩,未免有點穿鑿附會。
融會中西的近代詩人,《談藝錄》只談了以上三位,即使是錢先生評價最高的王國維,我只能說他的詩最堪玩味,最看得出西方哲學(尤其是叔本華)對他的影響,但依然遠不是我渴望見到的「舊體現代詩」。後來我讀了陳季同(1851—1907)的詩集《學賈吟》,簡直絕望。陳是嚴復在福建船政學堂的同學,通曉法、德、意、拉丁等多種西方語言,歷任駐德、法參贊。在歐洲時,他用法文寫過關於中國人的書,轟動法國文壇,一年再版五次,也曾向中國人介紹法國作家。這樣的人寫中國舊詩,總該有點西洋味道吧?結果,整部詩集最富西方思想的一首詩是〈盤瓠〉,詩中出動達爾文演化論(所謂「英人旦文考百獸」),只是煞有介事地用來分析苗、瑤族神話──他們相信先祖是狗──實在令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