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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容宛在 - 劉紹銘

多年前在紐約一次飯敍跟史學名宿唐德剛教授聊天，談到了我們的共識「老頑童」夏志清先生。他說夏公這個人在社交場面老是瘋瘋癲癲，說話從不知分寸，碰到漂亮女子就亂吃豆腐，任誰處於他的地位，恐怕早已「身敗名裂」。


王德威教授最近來郵，說有一班仰慕先生學問才情的女「粉絲」正編寫一本紀念集，請德威寫個序。德威給了我一個副本。他說去年十二月十日到紐約去看先生和夏師母。在醫院看到先生氣色雖然虛弱，但挺有精神的，正咕嚕着晚餐不好吃。一會兒駐院大夫來了，先生單刀直入問：「我看我要不行了！大夫，我還能活多久？」


醫生被病人cornered，說了些安慰的話，先生不耐煩了，蘇州英語連珠炮般出來：「死有什麼關係！不怕的，你知道我是全世界最有名的中國文學批評家。我寫了這麼多偉大的書，我這麼偉大，你們都愛我的！你看，我早就已經永垂不朽了！」


王德威給夏公的女「粉絲」寫的序文，題目就叫〈「我已經永垂不朽！」懷念夏志清先生〉。德威「懷念」到一九八○年他在威斯康辛當研究生時，先生來校演講晚清小說。「只覺得先生的演講好生複雜，《玉梨魂》的鴛鴦蝴蝶怎麼會和好萊塢的馬龍白蘭度扯上關係？中間還站了起來比畫一次西部電影牛仔拔槍對決。」


一九八○年我剛巧在威斯康辛教書，德威說的夏公來訪這段往事記憶猶新。夏公在台上說話，有時覺得單是「講」還不夠傳神，總愛加上「演」的部份。這是Marlon Brando現身《玉梨魂》的由來。我趁此機會加一個旁白。那天的聽眾有好幾位黑袍白領的天主教修女。《玉梨魂》事出晚清，講的是書生何夢霞跟二十七歲的寡婦梨娘兩情相悅但合體無緣的「禮教吃人」悲劇。


事隔三十多年，夏公當年究竟說了些什麼，記不起來了，不過如果《玉梨魂》一定得跟白蘭度拉上什麼風馬牛的關係，那一定是他在「演講」中忍不住來個故事新編，迫使何夢霞這個書生扮演英雄救美的鍽色。先生繪影繪聲的描述，引起哄堂大笑，除了在座那幾位一直不覺得amused的修女。


先生在學界名滿天下，但他不只一次在飯桌上對我們這班「粉絲」說，當名牌大學的教授沒有什麼了不起，他估計最能發揮自己才華的是像美國諧星Bob Hope（1903-2003）一樣在舞台上表演"One-liner"的「脫口秀」。依王德威說，夏先生的健康，二○○九年出現警訊，因肺炎和心臟病輾轉醫院長達半年。德威和夏太太因此許願，先生康復出院後就為他慶祝九十大壽。先生終於出院了。在壽宴上，先生又為《夏語錄》添了新的一條：「等王德威九十歲了，我再來慶祝。」


對他的親朋故舊說來，夏志清先生雖然離世，但「音容宛在」，他的生命力強得充沛淋漓。王德威說得好：「我懷念夏先生。在另一個世界裏，他是不是還忙着和女士們熱情擁抱，和左派繼續鬥爭，勸住在隔壁的魯迅多刷牙，提醒張愛玲多運動，多吃維他命？」依夏公的性子看，他還會跟上帝吵架。


（附郵：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已由中文大學出版社重排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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