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教育，萬劫不復 - 馮睎乾
《逃學威龍》劇照
張大春的臉書，日前轉貼了《新京報》一篇文章，題為「讀經少年聖賢夢碎：教育的殘酷試驗與教主王財貴的產業鏈條」，張的按語很不客氣：「聖人已死，大盜不止。得財求貴，不免無恥。」近十年，大陸和台灣不少家長，因不滿體制內的教育，於是在「讀經教主」王財貴感召下，紛紛把子女送到「私塾」、「學堂」讀經。這教主是牟宗三弟子，現任台中師範學院副教授。廿年前開始，他在大陸推廣一套名為「老實大量讀經」的理論，聲稱「培養聖賢」，方法是「全日讀經」，「經」指的是四書五經等儒家典籍。
二零零五年王財貴接受《鄭州晚報》訪問，說右腦記憶的東西可終身不忘，而兒童在十三歲時右腦發育會完全成熟，所以要把握時機，又說：「科學研究證明右腦的學習力是左腦的一百萬倍，而現代世界流行的教育95％的都是抑制右腦潛能的教育，而誦讀經典恰恰是開發右腦最有效最經濟的方法。」恕我孤陋寡聞，科學研究何時證明右腦學習力是左腦一百萬倍？95％這數字怎樣來？誦讀經典為什麼可以開發右腦？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很多人信了，因為王的方法夠簡單，目標易消化，完全滿足人類對奇蹟的渴望。若你不滿主流教育，又想子女出人頭地，教主以下這番話簡直是新世紀的福音：「兒童讀經一年，國文程度可超越高中，讀經兩年可凌駕大學，讀經三年則應有中文研究所的水準。每天花個二三十分鐘，一年就可以背下三本書。」
這套神奇的理論被炒熱後，讀經學堂即如雨後春筍，大陸有過百所，學費約為每年四萬元人民幣。學堂的宗旨是協助學生進入「讀經界」最高學府──文禮書院。這所書院由王教主親自任教，二零一二年成立，座落於浙江溫州一片與世隔絕的山野上。學生在那裏寄宿，清晨五點起床，每日讀經八小時──奇怪，零五年王財貴向記者說讀經很輕鬆，「每天花個二三十分鐘」，怎麼變八小時？看看課程，小學六年，中文讀經至少背誦二十萬字，外文讀經必修四種語言，依序為梵文、英文、古希臘文、拉丁文，合計背誦十五萬字。若想直接考入文禮書院中學部，則必需「包本背誦」三十萬字中外經典──「包本背誦」即整本書順暢地連背，以錄像為憑（YouTube有片）。我想起漢代才子東方朔，十三歲學書，廿二歲才背誦四十四萬字，進度顯然比文禮書院的學生慢，更遑論背外文經典了。
大陸有位讀了九年經的少年鄭惟生曾現身說法，他在〈一個讀經少年的來信〉中詳細剖析自己的心路歷程。惟生的媽媽當年受教主感召，不顧丈夫反對，將惟生送進私塾。多年來屢次轉校，惟生慢慢發現這些學堂很不對路。他曾經在一家私塾學背英文莎士比亞，紙筆都不許帶入教室，怕你在紙上記單詞、注音標，老師的工作只是按下讀經機按鈕，不解釋句意或發音。惟生說：「讀經機發出的每個音節都是神的語言，只許跟着重複，而且要用最大的聲音一起齊聲呼喊出來……這樣『背誦』了莎士比亞，二十六個字母卻還認不全，一句簡單的英語問候也聽不懂、不會說。但他們的宣傳卻是：『什麼，你問我能不能去哈佛留學？我告訴你，背完經典，我們是要去哈佛做教授的。』」
原來在讀經界，老師不需要有文化，也不許講解，只要按復讀機按鈕、督促學生背誦，就是最好的老師。惟生讀過一些很宗教化的學堂，老師要求以「禪定的狀態」背誦佛經，結果惟生茫然不知所解的死背了兩千六百字的「楞嚴咒」。除了規定課本外，什麼書也不許讀，連《史記》、《古代漢語詞典》都是禁書。老師認為學生不應該查字典，是因為學生一理解內容，便會「增長所知障」，不能養成「清淨心」。有好長時間，惟生就活在一座孤獨的大山中，只有三個人七條狗，發電靠太陽能，雨天和大雪時會斷電。惟生開始疑惑，這樣日以繼夜讀經有何意義？每次跟老師談及出路問題，老師總斥責他「功利主義」。他身邊有些背誦了二十萬字以上經典的同學，多因沒有出路而退學，有些無法回到主流教育，生活非常沉淪，只能借電視劇和電玩打發時光，而那些曾經爛熟於心的經文，也很快忘得一乾二淨。
我不反對讀經，我以前也讀，但會盡力理解；也試過整本背，只是沒有錄像（太搞笑了吧）。然而讀經實在不該體制化或神聖化，吹噓讀經可以乜乜乜，沒一件有科學根據，全日制讀經更是浪費青春。讀聖賢書，未必會成為聖人；但有人的地方，則肯定有邪教。香港家長這回沒有跟風，確實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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