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插刀的那個人 - 陶傑
肥彭的回憶錄「第一告白」(First Confession),副題為「算是回憶錄吧」(A Sort of Memoir),有一種樂天知命的意思,意之所至,想到哪裏就寫一點,往事有系統的散記,然而還有許多沒有講。
沒有講的事或留待他日,所以叫做First。即如果長壽的話,將來還有,唯一切隨緣。
書中對戴卓爾夫人敬,對馬卓安譽。鐵娘子有知遇之恩,第一個將彭定康提拔入內閣,最初任海外發展部,然後讓他做環境大臣,執行最不得人心的人頭稅。
彭定康說:人頭稅是瘋狂的政策。此時戴卓爾夫人已經脫離現實。整個內閣都反對人頭稅,覺得貧富懸殊,一座豪宅,只有一對貴族夫婦居住;比起一座小公寓,一家四口,有什麼理由公寓的平民交的差餉物業稅會比貴族多,這樣會造反的。但戴卓爾夫人覺得內閣的男權勢力欺負女人,你越是反對,老娘越要幹到底。
終於釀了一場羅馬元老院刺殺凱撒的黨內政變。這場政變,甚為華麗,因為叛逆的人,衣冠楚楚,個個紳士,俱智謀聰敏之士。平時恭順,這時受不了,各股勢力都拔出刀子。這場戲,「我愛凱撒,我更愛羅馬」,要讀過莎劇中馬克安東尼和布魯圖的獨白,才意會得其中崇高的悲劇精神。
權力鬥爭玩到如此,就叫做境界。推翻一個領袖,不必昨天是神、今天是鬼,開動千軍萬馬的輿論機器一夜之間將人格用財色來抹黑,也不必付諸審判,得個死緩,被告一夜白頭,哭喪着臉把自己踩得一文不值。
評論一級人物,彭定康文筆亮麗。到了外交部駐北京大使、中國通柯利達這一等,則隱隱然尚有怨氣。柯利達只想快點處理好香港前途,對於香港民主,毫無興趣,他陪同英國來訪華的高官,不忘提點:記住,即使向共產黨提出人權,也只是裝模作樣。
柯利達在文革時曾遭紅衛兵火攻代辦處,做過人質。他不是「親華」,不過見識過文革時中國人那副人來瘋的德性,認為這個民族不可能、也不配享有普選。彭定康沒有中國經驗,將中國人與東歐人平等看待,柯利達、麥理浩,甚至衛奕信,都認為這是錯的。
三十年前,我年紀小,充滿激情,也一度認為柯利達是個種族主義者,他大錯特錯。但今日看來,我覺得柯利達也看得透徹。張愛玲說:因為了解,所以慈悲。Well,也可以說:因為了解,才不會有幻想,省卻蹉跎。
肥彭老來重臨香港,除了敦促香港「民主普選」,還降到更低如幼稚園程度的「討論不等同顛覆」。若這幾年看過大媽的街頭舞蹈,中國留學生對達賴喇嘛仇恨的咆哮,以及飯盒、旅遊巴士和票箱,肥彭會省悟到什麼。時至今日,我希望他對柯利達的厭惡,只因為柯利達當年在他背後插刀子,而不是政見之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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