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級翻譯 - 馮睎乾
何謂「神級翻譯」?在大陸,「乾貨」譯「Fuck goods」(「乾」和「幹」的簡體同樣是「干」),「乾爆鴨子」譯「Fuck the duck until exploded」,「鹹豬手」譯「Grilled sexual harassment」等,都只能說是神經,不是神級。趙元任在〈論翻譯中信、達、雅的信的幅度〉中舉了幾個趣味盎然的例子,頗符合我對「神翻譯」的要求,以下是一例。據他說,好翻譯不一定依仗語言,有時候要令聽者得到同樣的印象,一句話可以譯成一個動作,例如「我哪兒知道啊?」翻成法文最好就是像法蘭西人般把肩膀一聳,比用任何語調講「Je ne sais pas」(我不知道)還要恰當。
在網上見過七十年代香港某告示牌,英文只短短兩字「No Spitting」,其下卻譯成四行既押韻又富節律的打油詩:「隨地吐痰得人憎,罰款二千有可能,傳播肺癆由此起,衛生法例要遵行。」正如宋淇所言,這中譯裏頭帶了文明人教訓沒有知識的人的語氣,為英文所無,顯然刻意為之。殖民地政府大概認為,單說「請勿吐痰」對華人是無效的,一定要施以群眾壓力、明碼實價標出鉅額罰款,再曉以衛生大義,三管齊下才夠阻嚇作用。可見翻譯不一定講究形似,最重要是能傳神──傳神,就是神級翻譯的必要條件;相反,神經翻譯的特點是按字面亂譯,於是「大操廳」就變成「Big fuck hall」了。
如果真要傳神,英國人很多講得千迴百轉的話都不宜直譯。有法國人講過一個英國老闆和德國下屬的笑話:英國人不滿德國人的表現,「建議」德國人想想將來是否有什麼別的打算,德國人認真思量後,竟嚴肅地答:「我沒什麼別的打算。」這個法國人口中的笑話,於英國人和德國人都是場悲劇,而假如你是翻譯,就更可能視之為災難。又有人嘲諷:英人說「Very interesting」,不代表他真覺得有趣,只意味着「That is clearly nonsense」;他們說「I am sure it's my fault」時,實際上等於說「It's your fault」。這些話往往像《老子》所謂「正言若反」,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夏目漱石曾問學生:「I love you該如何翻譯?」學生理所當然答道:「我愛你。」夏目漱石覺得譯法太乏味,竟提議翻成「月色很美麗」。這種神翻譯也許有人會不以為然,但我卻十分欣賞──同一個意思,在不同時空,出自不同的人,面向不同的對象,都應該有不同的表達方式,因為翻譯不僅表達人生,同時也是人生的一部分。賈寶玉要說I love you,自然是:「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張愛玲也許就說:「噢,你也在這裏嗎?」錢鍾書是霸氣的「我沒有訂婚」,楊絳則是坦率的「我沒有男朋友」──據聞錢、楊初次約會,雙方開場白的確就是這樣。
說到底,最神奇的翻譯還是人生,由存在翻成虛無,而時間像詩,總是在翻譯中悄無聲的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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