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 音
朋友陸續被判入獄,記者編輯邀訪邀稿,望我能說點甚麼。得知牢內有報可讀,有電視可看,我也認真想過要不要給在囚者說點東西。拖延良久,還是作罷。
判決過後,社會聲音不絕於耳,罵聲怒聲哭聲鼓聲心聲,聲聲入耳。不獨牢外之人,在囚者也透過寫文章、托探訪者傳達口訊來對外聯絡。至今所見,呼籲與砥礪的訊息為多,且都是向外傳訊之言,不論是牢內對外,還是社會對牢。我們總期望聲音不斷,希望音頻的波動能夠牽引彼此,讓能量躍動不息。
但我確實愈來愈不懂說話。我讀政治與行政學系,大學時間幾乎都花在政治理論,也透過唸唸有詞這些理論語言得以晉升。可是愈走入社會,愈看到人性與社會的錯綜複雜與糾纏不清,就再無法以簡潔乾淨的理論三兩句優雅評論。在理論的世界,一切如展覽室陳列的展品,有條不紊有規可循,高貴得讓人望而卻步,不敢觸碰易碎的藝術品。但醜惡斑駁是生存的底色,無人能夠不沾半滴渾水,我們都在有毒的迷霧裏步步為營,伸手探路前行。既然自己都舉步為艱,身懷罪業,又再無法認可過去習得之語言,那從何說起?
操之過急,怕只會再次走進展覽廳的輪迴。展覽廳陳述的故事也許不假,只是忽略的細節往往比所見到的更多。生命就是充滿各式各樣光怪陸離讓人羞於啟齒的細節,急於表述公眾,恐怕只是貴族的聲音,響聲迴盪世間,也讓自己聽不到心湖幽微的波動。
這些年寫下文字變多,得以重看每一階段記下的文字,真有種面目全非的感覺。每一次重讀,都會驚訝自己曾經能夠這樣行文,有過這種氣息。你傾注了靈魂,然後文章就成了,再也不能說他是自己的一部份了。簡直像酒精一樣盡情揮發,然後消散於空氣之間,若有還無。我不熟悉你,但好像有點似曾相識,這能叫做知道嗎,這篇文章的主人。文章寫成,如生命長成,又能夠說誰又屬於誰嗎。
別人有別人的話語。我記得自己曾經很喜歡那種帶着文學修辭的文章,我很喜歡那些字裏行間的老氣橫秋,無奈與唏噓之氣穿梭其中,對世態有點抽離而又看穿。我也嘗試過很努力這樣書寫。可是到頭來我發現,自己真的無論如何也寫不來。很多時候,就只是真的沒辦法而已。
社會有千百萬種聲音,我們帶着這些聲音走到世間,但靈魂的抖動,又是否能察。再過些時候,我也會坐進牢中。不知道屆時重看此篇,又是甚麼感受。
Z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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