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父母」的仇家 - 馮睎乾
昨夜在Facebook看到一則故事，令人動容。作者是大學生，父母出身寒微，但年年考第一，大學一級榮譽畢業，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專業人士。朋輩皆十分羨慕，說「你屋企一定好似天堂」。作者有個聰明的弟弟，繼承了父母的讀書基因，可她本人成績平平，永遠考不到父母期望的第一或straight-A，自小被怪責不努力，即使讀到病了，依然不准休息。她辛苦考入大學，雙親視為天經地義，沒一句讚美，只繼續逼迫她讀書，做完美的考試機器。GPA沒有3，教授爸爸氣得眼睛通紅，罵道：「你知唔知對住你好辛苦，我命都要短幾年啊！」慈母在旁不發一言，待嚴父罵夠了，才拉作者入房，冷靜地說：「抵你嘅。」
長年累月精神受虐，這位年青人的現況是：讀書讀到失眠、脫髮、甲狀腺腫脹，每晚在床上用剪刀插手臂，至見血才能入睡，睡了也發噩夢。簡言之：想死。上面教授爸爸那句話，根本是戲劇性反諷──他罵的是女兒，但旁觀者如我，大概覺得那正是女兒的心底話，「對住你真係短好多年命」。活在這樣的家庭，即使不是「天堂」，也可能很快上天堂；或者說，那是「中國式天堂」。梵蒂岡不是有主教稱讚中國是非凡國家，最適合實踐天主教義嗎？中國式天堂就是：我一言九鼎，你跪低聽命。有這樣的父母，就跟孤兒一樣無依無靠，不，是更凄涼，因為孤兒早已認命，接受了沒有父母的事實，不像這位年青人，日夜面對兩個叫「父母」的仇家。
你可能說：父母望子成龍，難道有錯？沒有錯，正如共產黨要你愛國，也沒有錯。錯的不是意願，而是做法。那年青人的天資不見得魯鈍，甚或比她的家人更好，也許是沒運氣遇上適合她天性的教育。她文中有句話寫得不錯：「作為一個不良品降生喺一個咁優秀嘅家庭，我真係每時每刻都覺得人間失格。」把太宰治小說《人間失格》的書名一氣呵成嵌入句子，又恰到好處地呼應自己的處境，單憑此句，還說她不聰明？只有愚蠢的父母，才會把自己的孩子趕入絕路吧。他們既然是知識份子，難道沒聽過孟子說「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即要求對方向善）？孟子認為「責善則離（離即疏遠），離則不祥莫大焉」，故主張「易子而教」。現代人聽來似乎荒唐，但細心一想，極有道理。孟子不是說教子向善不好，而是怕教子失當，傷了親情。親情一傷，則人生勢必千瘡百孔，哪兒還有「善」？善猶不可責，何況GPA？教授，是時候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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