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區生活
每天早晨我們被小區的班車運送到地鐵站,在黑暗的地下疾馳半個多小時,到達離公司不遠的又一個地鐵站。這個地鐵站位於醫院附近,彷彿是城市悲劇集合體:賣唱的沒有手臂的殘疾人(總是努力把斷臂伸到你眼前)、躺着一動不動扮演屍體的老人(偶爾跟負責收錢的老伴換崗)、一大家族分工明確又長得很像的騙子在這裡賣號稱有降血壓奇效的雪蓮花(經常發生爭執)、有時會見到一個女人坐在地上,包扔在一邊,邊打電話邊哭、跺腳,不停地說:「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低頭匆匆經過這一切走到公司,在公司混一整天(只有中午時出門在附近一公里範圍內覓食),然後晚上再次經過醫院(早晨碰到的人此時多半已經散了),進入地鐵,疾馳半個多小時,到達出發時的地鐵站,在黑車司機的包圍下面無表情地等待班車把我們運回小區。
如果晚上錯過了班車,就只能打車。這片郊區的的士起步只要6塊錢,但服務態度極差。剛開始市區的車在這裡幾乎載不到人,後來因為本地的士服務態度太差,又總要求顧客拼車,慢慢那些從城市搬過來的年輕人就習慣打城裡的車了,雖然貴一點(起步11元),但比較省心。於是城裡的的士越來越多的開到這裡,因為路好開,不怎麼堵,本地的士的生意更加被壓縮,態度更差,司機們總是很憤怒、抱怨(又嫉妒黑車司機)。如果打市區的出租,可以理直氣壯讓他們開進小區,送到樓下。但打本地的的士,他們開到小區門口就不肯往裡開了。
早晨沒有趕上班車的時候,往往在小區門口望眼欲穿也難以看見一輛的士。那就只好在灰塵漫天的公交站台等很久,坐這附近唯一的一路公交車。公交車內顯眼地掛着廣告:「美式包皮精雕術」,或者「無痛人流 包干價280元」。整個路程中休想聽到一句標準的普通話,也很少見到笑臉,座位上的人都把臉扭向窗外,年輕人低頭悶悶不樂地玩着山寨手機。每到一站,經常有親戚模樣的人從車子的各個角落站起來互相招呼:「到了嗎?」「沒到吧?」「到了到了!」他們飛快地跳下車,又飛快地跳上來:「好像還沒到!」
有一次又見到這麼一群人,其它人都下車后,還有一個中年男子以奇怪的姿勢抱着車門掛在那裡,一聲不吭。下去的人問他怎麼了,他靦腆地一笑:「腳被車門卡住了。」旁人連忙叫司機打開門,他默默地下了車,也不抱怨。
周末只待在小區的時候,跟房產廣告上的生活差距還不那麼大:小區里放着高雅的古典音樂,有人帶着耳機慢跑,桂花在秋季發出令人眩暈的馨香。一旦走出小區,一切土崩瓦解:大貨車狂奔着揚起灰塵、騎着電動車的人四處亂竄、有人帶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默然坐在路邊……很難見到一個真正具有城市氣質的人,本地人都像是剛剛被時空機器傳輸到此,臉上茫然不解的神情依然沒有散去。失去土地后他們依然委婉而執着地保持着耕種的習慣:不拋棄不放棄地在空着的路邊種上好多蔬菜,均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偶爾我們會去超市採購。這家大型超市及其周圍構成了附近唯一一個商業區,但最高級的店不過是德克士。超市裡整天放着《對你愛不完》之類的懷舊歌曲,令我回到十幾歲的時候。門口地面凹凸不平,本地人很愛在超市閑逛,呼朋喚友,圍觀各種產品。這些場景總令我想起自己在鄉下的親戚們,併產生一種由衷的親切感,同時又充滿疑惑:原來自己折騰了二十多年,最後還是回到了一個「複製型故鄉」的懷抱。
離超市不遠的一條路上,每到傍晚就擺出很多大排檔,有:安徽大排檔、揚州大排檔、橫濱大排檔(?!)……還有幾家燒烤攤、麻辣燙、鴨血粉絲湯、水餃攤(水餃非常便宜,一塊錢五隻,但鹹得要死只有韭菜幾乎不見肉)……有一家叫「老頭燒烤」,一對老夫妻,烤得又仔細又慢,味道不錯,但也很咸。旁邊是烤魷魚的女人,樂觀熱情,喜歡聊天,有次她興緻勃勃地跟我們講述附近一個打工者死在家中好幾天才被發現的事情。在這裡吃飯的大多是附近的建築工人,滿臉體力勞動者的疲憊(咸就是他們的口味)。我們不做飯時就到這裡吃,吃完之後會買一盒油炸花生米,五塊錢,回家看美劇。
如果想過一點親近自然的生活,郊區倒是提供了不少。比如從小區往西走就有一個湖,也是小區的賣點之一。湖邊是個巨大的草坪,周末很多家庭帶着小孩子在草地鋪上桌布,吃零食、放風箏。小孩子們像狗一樣在草坪上跑個不停。周圍所有的河邊都站着很多釣魚的人,他們似乎整日無事可做,撐開一把打傘,盯着水面一動不動。再遠一點有山,幾乎不見人影,山兀自美着。有一天我們跟朋友開車過去,忽然下起來雨,我們在雨中繞了山一圈,山寂靜空濛,綠而純潔,令人心驚。我們說一定要再去,結果也並沒有再去過。真正的自然美得總是有點乏味。
就這樣,每天似乎生活在一個封閉的透明膠囊里,也好像是被派到外太空國際空間站的Wolowitz,有時竟切切實實有種失重的感覺。地理距離的封閉只是一部分,我們開始習慣封閉自己才是本質所在。我想起這似乎就是原先的目標:還住在主城區時,在咖啡店流連到無話可說,商場逛到百無聊賴,就在那個時候,我們曾經對生活做出決斷——要學習待在家中,結束那種漫無休止的遊盪狀態、一種不知所謂的消耗、僅供觀賞的表面生活。我們要潛入更真實的生活之中。
現在看來,我們似乎達到了:我每天拖地,近乎偏執地保持家中清潔;自己做飯、煮咖啡奶茶,並且買了最貴的電磁爐準備在陽台上吃火鍋;他種花,死了一些,活了一些;我們切斷了與城市經濟體之間的緊密聯繫,很少在市區消費,而是沉浸在淘寶的世界里,幾乎每天都接到快遞,彷彿是《哈利.波特》中貓頭鷹銜來的麻瓜世界的禮物;我們僅跟非常有限的也住在郊區的朋友來往……慢慢地,我覺得自己的語言能力正在退化,對人慢慢失去興趣,總是走神,臉上動不動就呈現出一種寂靜而放空的表情,交流最多的僅僅是微信群。
其實並不存在什麼好或者不好。就是這樣,結束了一種虛構,進入另一種虛構。結束了一種虛無,進入另一種虛無。
蕎麥,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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