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偏远的山村被疯狂打砸,整村老少被迫进深山躲藏,这酷似影视作品中抗战时期的场景,迅速为施暴方披上了恶魔的外衣。这群背井离乡在大山里挖隧道筑桥梁的也多为农民工的建设者,为什么忽然间成为"铁路鬼子"?
节日的惊魂
2月13日农历大年初四,早上8点30分前后,当中铁隧道集团云桂铁路富宁项目部四分部的大工程车载着工人出现在对面山间村道上的时候,云南富宁县剥隘镇岩村村民组的瞭望哨便迅疾传递了警报。
宁静的山村瞬间沸腾起来,工程车示威似的"叭叭叭"的喇叭声与呼儿唤女的喊叫融成了一片,老人、妇女、儿童率先逃向两公里外的深山。
这已经是全村的第二次转移,头天傍晚,他们已经有过一次同样的经历。那时,铁路项目部的工人全副武装地拖着铁棒在剥隘镇上游街,声言要到岩村来讨说法,在镇里的村民打电话过来,村民们在通往村落的小路上堆上石头、树干作为路障,但内心惊悸的他们还是跑到山上去了。
"据说当时警察把他们拦住了,我们一直到夜里零点才陆续回家,一些年轻人负责值班,在土地庙这里打牌坚持到天亮。"土地庙位于岩村的中心,距离村口大概有200多米,是一个几十平方米的方形亭子,也是这个壮族村落的信息核心,当记者采访正好遇上村民黄绍云的时候,陆陆续续这里便汇集了30多位男女老少。七嘴八舌的补充和互相纠正使事件的经过逐渐清晰起来。
"从剥隘方向过来了三辆工程车,渭林隧道方向来了两辆工程车,还有两辆皮卡。"在村民们看来,这俨然就是一支有四五百人的"正规军",他们头上戴着白色、黄色和红色的安全帽,手上都戴着手套,个个手里拿着一根铁棒,铁棒头上还焊着一个尖尖的杆头,"像锄头一样"。
"他们把一辆工程车停在了通往剥隘的山路上,警车根本过不来。"
就地形而言,岩村应该是占据了易守难攻的有利形势,他们的村落从山腰起始建设,想要上来必须经唯一的这条村路环绕而上。
事件的始作俑者、30多岁的黄成高带领一众年轻人向徒步而上的队伍投掷石块,据中铁的工人透露,村民们甚至动用了七八支长短土枪。中铁项目部调来的装卸车高举起巨大的铁铲作为掩护,项目部的工人躲避着向上涌来,"就像电影里看到的用坦克掩护,两边两列士兵的队伍一样"。
项目部的队伍上来的时候,整个村落已经寻不到人迹,愤怒向这些逃不走的东西发泄过来。
当村民们再次回到村庄的时候,展示在他们面前的村庄已经面目全非。路面上到处是被砸死或打死的鸡鸭尸体,几堆燃尽的火堆里散落着他们熏好的腊肉,摩托车七扭八歪地横在地上,一辆四轮农用车被掀翻在刚进村的那棵大树旁。
家里的屋门被强行砸开,不锈钢做成的防盗窗支离破碎,有二楼的人家楼上的窗户也都破碎不堪,家里的电视、冰箱、桌椅碗筷等能破坏的东西无一幸免。事件已经过去十几天,政府负责修复的施工队在加紧工作,但记者依然看到了那些防盗门上门锁位置的窟窿,缺胳膊少腿的祭祖的条桌和沙发,楼上空洞的窗框里飘舞的窗帘。
这已经不仅仅是触目惊心,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村民的心,尽管有警察和政府工作组的安抚,但村民们依然还是躲在深山里,临时带来的被褥在山中的夜晚还是显得单薄,他们不得不放弃"不过大年十五不能在山上点火"的古训,而3岁的小女孩佳佳"妈妈回家"的哭闹也搅得大家不能安稳。听着小孙子"妈妈开灯"的稚嫩声音,这位五十出头的爷爷恨恨地说:"我要是有枪有炮我就想出去干了他们。"
大年初五,村民们白天在家,但晚上还是躲进了山里。"有些女人都带着孩子干脆躲到亲戚家去了,留下男人们在家里看家。"
谁是受害者
剥隘镇上耀武扬威的游街,村落里横行无忌的打砸,事件中中铁隧道一方已经具备了公众情绪中所乐于声讨的所有核心词。
在渭林隧道和平郎隧道工地的宿舍,记者找到了正在养伤的江楠,他被打断的鼻梁骨正中还略有些红肿,头顶被石头砸破的伤口已经结痂,他的受伤成为整个事件的导火索。
江楠今年33岁,湖北人,这个春节,他留在工地干活。一年没见的老婆孩子来到工地跟他团圆,大年初二,也就是2月11日,鲍广政开车与他一道把老婆孩子送到了南宁,她们将搭乘第二天一早的班机回湖北。送走家人后,两人赶回工地。
从剥隘镇到南宁走广昆高速接近500公里的路程,回到剥隘镇已经是将近下午15点。从剥隘镇到工地需要在323国道行驶十几分钟,然后在黄珊珊饭店路口拐上村道,还有十几公里的路程。事情也恰恰就发生在这里。
"国道路口有一拨人,下来便道上一二公里还有几拨人,路两边都有。"江楠回忆说,"拦住我们的是中间一拨人,他们有三四个,把摩托车横在路中间,让我们停车。"
江楠询问对方有什么事情,对方只告诉他们是前面人打电话叫他们拦的,"等我们人来了再说"。骑着摩托车赶过来的几个人见面就说刚才车过来的时候溅到他们身上泥了,而在江楠的印象里,这些天一直旱着,路面上根本就不可能有积水,哪里有泥浆呢,他要求看看溅脏衣服的情况,但对方也没有人出来指证,对方提出的要求是"给1000元做个赔偿"。
鲍广政插话说给200元,对方的言辞很强硬:"那你们走,出什么事我们不负责。"江楠明显闻到对方满身的酒气,看到下面又有两辆摩托车扛着木棍上来了,再加上他的身上还带着准备打给工人的工资一两万块钱,害怕出事的他便直接把价码抬到了四五百块,对方以600元凑六六大顺做了妥协。
回到工地,说起此事,江楠就想以"失财免灾"过去了事,但工友和领导都觉得这样处理会给以后带来更多麻烦,于是鲍广政、江楠一行五人再次驱车,到剥隘派出所以敲诈勒索报案,他们跟随派出所民警到村里绕了一圈,也没发现勒索的人,随便找小孩问了,也都说不认识不知道。把派出所民警送到国道,谈好等正式上班的时候到网上指认。等他们拐头回来的时候,在村口的小溪边看到了勒索他们的人,他们立即给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让他们等着,他们把车停在路边,四个人下了车,对方看到他们立即打了电话,并且直接把摩托车推在了他们车前面,他们感觉不太对,司机便开车绕过摩托车拐上去工地的小路,鲍广政上了车。
"他们三个人上来捡起石头向车上砸,喊着不让走。"江楠与另两人也要向前走,但三个人却截住了江楠,不由分说,三个人动上了手。江楠身高1.75米,160多斤,多年工地的劳作也锻炼了一副强健的体格,他实在不愿意多惹是非,对面的三人虽然都不到1.7米,但也都挺强壮。"据说我也放倒了两个。"头上、脸上都留着血的江楠挣脱出来往前跑,车就停在前面。满头满脸是血的江楠被拉回了工地。
渭林隧道的出口正是平郎隧道的进口,记者看到,这两个工程处在相对的两个山峰上,而两个工程的施工队共同住在山坳的一处宿舍区。渭林队平时有100多号人,由于过年,干活的还剩下30多人,平朗队情况也差不多。富宁项目部四分部总部设在剥隘镇,其他工地上还有他们的施工队。
当晚,江楠被从后山绕远路送到距离70公里外的广西百色治疗,深夜一两点钟才到。但江楠的遭遇却在不断的传播中持续发酵。"白白抢走了钱,钱也就不计较了,还把人打成这样,我们以后还怎么出去。"同是湖北人的唐荷武的这种想法可能是众多隧道工人的共同心声,揪出肇事者成为他们一致的要求。
更令他们不安的是,过去只是听说那个村庄每年都会有劫抢的事情,但多数时候是抢拉甘蔗的车,一般管人家要个三五百块,不给钱不让走,但现在,切切实实的案件已经发生在了他们身边。
"我们开车去,就是想把人找出来。"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村庄早已经如临大敌。据官方公布的材料显示,这支工地的队伍应该为100多人,当他们浩浩荡荡地临近村庄的时候,一下子就被山坡上扔下的石头砸伤了几个,更让他们感到怒不可遏的,是山坡上竟然动用了土枪。"幸亏有装卸机在上面顶着,要不然不定伤多少人。"一名工友被打伤了脖子,据说现在还在南宁的医院治疗。
不论双方是否做了暴力的预想,但鲜血还是激发了暴戾。当工程队终于冲进村落,寻不到肇事者的工人们便开始了肆无忌惮的发泄。
最终的结果是,在打砸过程中,共造成岩村57户农户的门窗、家具、炊具、电器以及摩托车、农用运输车等受到不同程度损毁。据初步统计,群众财物损失达60余万元。
而富宁县宣传部副部长陈裕江介绍,2月13日12时,富宁县委、政府抽调40余名工作人员组成工作组到岩村及施工单位开展调处工作。2月15日晚,工作组与中铁隧道集团富宁段项目指挥部协商达成首期赔偿方案,先划拨30万元用于购买村民受损的生活必需品,保障群众基本生活,并征得群众的支持。陈裕江说:"下一步政府将采取一些措施来缓解双方的矛盾,比如加强法制教育、稳定村民思想等,争取不要再次发生类似的事件。"
几名带头挑事的村民已经被正式拘留,同时中铁隧道方面也有两名工作人员被警方带走调查。一位上年岁的村民也承认黄成高他们喝了酒做事不妥当,但他还是不能理解:"不能因为这个就把我们整个村给砸了吧。"
不是利益惹的祸
无论是岩村村民还是中铁隧道项目部的工人都觉得过去自己与对方毫无瓜葛,但这次事件毕竟在各自的心里都留下了些许的阴影。
富宁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李政颖在向记者介绍时用"柔情富宁 休闲壮乡"来概括富宁的风土人情,他认为富宁虽然是一个山区县,但老百姓开放程度高,对外来人员包容度很高,"都比较热情"。在对富宁民众的随机采访中,这一点也有所验证:"我们这里做服装生意的是福建人,做电子生意的是浙江人,做蔬菜生意的都是四川人。"而从道路两侧林立的宾馆旅店也能揣测到这座山区小县城的物茂人丰。
"铁路站点对地方经济和地位都有很大的提升。"但是,政府的宏观考量在岩村村民中却没有那种兴奋的认同感,他们到富宁县城需要70多公里30元车费,而向东到广西百色也是同样的路程和花费。在80%多的人都出外打工的岩村,对于铁路并不陌生,当然也没有好奇,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接受了政府征地的政策。虽然从村口通向323国道的4公里山路是他们1997年开始利用3年时间分段承包一锨一镐开出来的,但铁路项目队到来,对这条简易的道路进行了拓宽和硬化还是让他们自己也方便了不少,并且很多村民也都还记得,前年铁路项目队刚来的时候,恰好村里的输水管线年久失修,在三四月份就要没水喝,是施工队帮他们重新修了一条水管。
在村民眼里,铁路施工队的员工生活并没有什么令人羡慕的地方,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很多也都是农民工,隧道项目的几十道工序把他们分成了多个班组,循环上工有时候一干就是10个小时。在记者走访的十几间宿舍,看到的都是脏兮兮的工服和刚下工满面的尘灰,除了在黑洞洞的隧道中干活,他们唯一的娱乐就是守着一台DVD播放器看着各种买来的片子。25岁的技术员苏川川在安徽老家已经定好了对象,但他两年了都没能抽出时间回去,他说"人家有十几年都不回去一次的"。青山绿草或者荒山野草在他们眼里永远都不是风景,而是他们最真实的生活伴侣。
就算没有大局观念,岩村村民对铁路项目也没有更多的企图。施工队招工,他们甚至嫌工资低、不包吃包住、路太远。他们种植甘蔗,一年的收入也有两三万元。年轻人基本都去了东莞的工厂,18岁的黄成专、19岁的黄海飞正在房间里看着新更换的电视,两人都染了黄色的头发,都是爆炸式的哈韩发型,据他们介绍,村里的孩子大多都像他们一样,读书只读到初中,就因"读不会"而弃学了,他们印象中这么多年村里只有一个读到高中的。多数孩子十五六岁就被亲戚介绍到了工厂,"每月两三千元,吃饭、买衣服、玩游戏,有时候回家还得让家里寄路费"。满脸轻松的笑意表明他们认为这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土地庙前几十位家长的哄笑也说明在他们看来这种事情的平常。一个显然还未成年的孩子说他的理想也是"像哥哥一样去打工"。
一群回到家里的农民工与一群正在打工的农民工,他们虽然成长在不同的地域,但可能却有很多相似的生活经历,或许,他们还有共同的不便对人言说的痛苦和苦闷,但当他们遭遇到一起的时候,却以如此激烈的形式对撞了。
记者 庄山 摄影 关海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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