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雲起時
Tragic
美國東岸一位年輕的漢學家打電話來,說正在寫一篇關於中國文人心理處境的碩士論文,剛巧問可否來香港訪問羅孚,我在手機上回答:「此君上週不巧剛已逝世。」
對方留下一個英文: Tragic。
確實,中國文人的一生用這個阿里士多德就出現了的形容詞來總結,確實非常貼切。
但美國的這位知識分子,始終對中國文化,了解得不太深層。美國人立國二百年,他們的文化由馬克吐溫到福克納,由詩人惠特曼到海明威,除了科學家受尊重,社會更有地位的,就是作家,但他們是作家不是所謂文人。美國的作家非常幸運,他們的言論和創作自由,像嬰兒張口呼吸一樣,一生都理所當然。他們的基本權利有美國憲法的強力保障,而且二百多年以來,從未發生過「文化大革命」。向美國朋友解釋中國的「文人」與西方的 Writer、 Scholar、 Intellectual、或者有俄國色彩的 Intelligentsia,他們很難明白。主要是因為中國的「文人」,活在一個儒家傳統裡。儒家傳統就湊成一組「心理範式」,英文叫做 Mindset。
令西方人明白中國文人的 Mindset,是不可能的。因為西方人雖然對孔子孟子最多懂得幾句語錄,對於中國文人「忠君愛國」的心理深層無法明白。
中國文人沒有一個真正「愛國」的,雖然一百幾十年來很多文化人將「愛國」兩字常掛在嘴邊,天天像和尚唸經一樣。如果不幸出生在香港,成長在華文世界,日日受到「愛國」這個名詞,像一個長舌的八婆一樣,在耳邊嘮嘮叨叨。中國的文人,「愛國」有一個大前提,就是要「忠君」。「忠君愛國」,此「君」即是皇帝一人,及其家族子孫。既然「忠君」,那應跟你家的菲傭打工盡責,甚至「拼死護主」,沒有分別。如果你擁有這樣一個模範菲傭,是你幸運,但,你家的這位好菲傭是「愛國」嗎?所以文人在中國,可以說自從屈原投江成立了這個 Mindset以來,沒有一個是真正愛國的。
「愛國」如果以「忠君」為前提,還愛什麼屁國?當一個國家成為朱元璋及其子孫的家族生意,中國文人方孝孺,看見朱元璋明明立旨叫孫子惠帝繼承,哪知道朱元璋一死,兒子朱棣即刻在北京城起兵造反。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朱元璋的孫子做皇帝也好,兒子做皇帝也好,「國家」都只是個人遺產、不關你文人方孝孺半點屁事。但該文人卻對朱元璋懷有白痴性的愚忠,覺得兒子朱棣篡位,天公地道應由孫子做皇帝。燕王朱棣本來「禮賢下士」請方孝孺寫聖旨宣告自己的地位「合法」。方孝孺破口大罵,結果十族皆誅,死人兩三萬。屈原的「愛國」是對楚懷王的基情。諸葛亮的「愛國」,是對劉備一人的愚忠…… By The Way,諸葛亮的時代,中國總共有三個,不愛劉備的蜀國有什麼問題?曹操的魏國和孫權的吳國也都在向諸葛亮招手——中國文人兩千多年是一個連綿不斷的血淚笑話。
這個問題,我省了口水,不想向美國人解釋。二十多年前,我或許會與他們一起研究。今天我沒有這種勁頭了:中國是中國,西方是西方,兩者絕不可能了解,中西文化亦無可交集。在文革最黑暗的歲月,香港的左派文人,尚有良心者,一度都覺得疑惑:他們「愛」的這個「國」實在瘋了。但他們尊崇暴君「毛主席」。到一九七五年毛皇帝的變態登峰造極,他們又指望毛澤東身邊的「周總理」會取而代之,成為另一個明君。
在那個年代,我目睹許多左派「愛國」文人,看着電視新聞,見到江青出場,破口大罵,見到周恩來即開顏歡笑,然後又憂心忡忡:「不行了,周總理又瘦了。怎麼鬥得過江青呀?」
那時我方十多歲,看見此景,心中冷笑。兩年前,中國和香港的「文人」,「愛國愛港」,差點還「愛」錯了薄熙來。所以薄總倒台,令人惋惜,他大哥如果當了皇帝,再命令中港的愛國文人,在「七一慶祝回歸」時,一齊加演「薄熙來之歌」的大合唱,這才精彩。
順帶一提,羅孚公子羅海雷君說,父親並無遺言,只在幾個月前對一訪客,很吃力地表態:「反對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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