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姐:舊時代的老僕(下) - 馮睎乾
妹姐的故鄉在寧波,有七兄弟姊妹,她是長女。人太多,爸爸負擔不來,叫她往上海謀生,第一份工的雇主是傅雷的鄰居。一九四七年宋淇的女兒出世,要找人照顧,恰巧妹姐的雇主用不着那麼多人,傅雷就薦她到宋家,這份工一做就一輩子。四九年宋淇舉家南下,他因為做生意發大達,逃難也不失霸氣,帶着三個名字優雅的家傭(除了妹姐陸春莉,還有廚子李登月和女傭袁根珠)、一輛新款美國汽車,還有那張本放在上海大宅花園的扭條花鐵餐桌,悠然來港。不過幾年光景,妹姐就這樣由寧波家鄉步步走來,輾轉到了香港半山。
我不記得見過妹姐多少次了,只記得她勤快有禮,客人前不多說話。那時每次造訪宋家,我在大廳的鐵餐桌前坐下,她例必在桌上放一個杯墊,一樽礦泉水,說聲「飲水」,就敏捷地退回廚房。我對妹姐印象最深的片段,很殺風景,竟然跟蟑螂有關。有天我要查書,拉開客廳大書櫃底的抽屜,赫見一隻碩大無朋的小強可憎地竄動。我要求宋以朗增援,他從睡房慢條斯理行出來,向抽屜探頭探腦,卻按兵不動,似在盤算如何是好。說時遲那時快,妹姐已手執一把四呎長掃帚,一個箭步從廚房趕到,不消十秒鐘,眼明手快就把「大強」活活打死。圍觀的宋公子和我也一哄而散。妹姐已年過古稀,但身手仍異常矯健。這件事雖瑣碎,於我卻意義重大,若非親見她擊斃蟑螂,我日後在宋家打開書櫃時,必有面積無可估計的心理陰影。
很後悔沒跟妹姐多聊幾句,她的回憶,根本是近現代文化名人軼事的寶庫。是妹姐告訴宋以朗:從前傅雷住她隔壁時,常聽見他大喊大叫,有時還扔東西,打自己的兩個小孩,一眾家傭都私下說傅雷「神經病」。鄺文美逝世後,全世界就只剩下妹姐一人,知道張愛玲六十年代初來港時,曾住在花墟附近哪棟唐樓哪個單位。前陣子看張愛玲給鄺文美的信,竟有一小段提及妹姐:「阿妹給我的印象很深,我一直覺得她是個相當可愛的小女人,想着她會不會結了婚走了,又少一個幫手。沒敢問,怕引起你傷感,因為她大概是太愛你們倆,你們需要她所以不走,你也許覺得對不起她。」宋家自滬來港,瞥眼近七十載,上一輩仙逝,傭僕星散,連話當年的白頭宮女都不在了,見證那人世滄桑的,如今只有大廳中那一張鐵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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