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學者,其次是詩人 - 吳興文
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三年,羅大岡在北平中法大學深造,有一天下午,住在同一公寓北大英語系的浙江同學,告訴他:戴望舒來北平,還提起他。他只在報刊上發表一些詩文,但每次都用不同筆名,目的在於施耐庵說的「不求人知,人亦不知。」也非常企慕黃仲則的「獨立市橋人不知,一星如月看多時。」那種旁若無人,悠然自得的風度。他向來喜歡詩,但不愛與詩人為伍。梵樂希《水仙辭》高潔的意境,梁宗岱華麗的譯筆,讓羅大岡選擇法國語言文學專業。一九三二年由於準備畢業論文,透過北大英語系卞之琳的引見,他第一次和梁宗岱見面。二十九歲的梁氏時任北大法語系主任兼教授,而他已經二十三歲。那時梁氏住在胡適家中一個獨立門戶的偏院,同時一人住一間寬大的花廳。見面當天他和卞之琳在會客室等候,不久從院子進來一位身材頎長,風度翩翩的年輕人。卞之琳站起來介紹完後,沒想到梁氏一開口就問:「你們中法大學的女生誰最漂亮?」他當場為之一愣,結結巴巴地回答不上來。後來才知道,梁教授考驗他,配不配研究法國文學,但並不影響羅大岡,日後以此為志業的終身追求。
隔年羅大岡以關於法國十九世紀象徵派詩人阿貝爾.薩曼的研究,獲得大學文憑,和同班同學齊香,公費到法國里昂中法學院求學。在當地結識華友社負責人埃杜瓦.杜佩蕾神甫。這位神甫自己寫詩,認識不少法國當代詩人,尤其喜歡中國文學,他時常將自己的法文詩,和繙譯的中國詩唸給神甫聽,經過反覆的推敲與修改,埋下他日後出版法譯本《唐人絕句百首》的緣由。
一九三七年羅大岡獲得里昂大學碩士學位後,前往巴黎大學和先轉入讀研的齊香會合,同時以〈白居易的雙重靈感〉的博士論文題目,申請入學。隔年十月在中國駐法領事館完婚。此時齊香已獲得巴黎大學碩士,因專理家務,暫停學習,協助丈夫完成學業。
一九四○年羅大岡得到博士學位後,明知法國去遠東的客船已經不能到達上海,只能到西貢,仍然準備帶着不滿周歲的兒子回國。同年六月十二日在馬賽上船,十四日就從無線電得悉巴黎陷落的消息。他們的船出直布羅陀海峽,沿西非海岸南航,沒有抵達好望角,只在黑角、達喀爾、卡薩布蘭卡(達爾貝達)等港停留一個時期,在海上漂蕩了五個多月之久,十一月下旬返馬賽。當時巴黎是德軍佔領區,里昂尚稱自由區。於是以難民身份前往,被收容在里昂中法學院。
一九四二年羅大岡經親友介紹去瑞士,在中國駐瑞士公使館擔任臨時僱員。上午抄寫信件,下午先將已繙譯好的唐詩,交給瑞士巴茍尼埃爾出版社出版《唐人絕句百首》,再繼續繙譯其他中國文學作品。《唐人絕句百首》除了選自洪邁《萬首唐人絕句》外,特意跑到日內瓦中國圖書館借來許多插圖。他的北平中法大學校友李治華,認為本書是選譯均佳的中國古詩瑰寶。二○○○年被遴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的法籍華人程抱一,曾多次說過:他在巴黎大學教授中國古典文學時,這個法譯本曾使他獲益良多。
而且法譯本《唐人絕句百首》,分成兩種限定本:一種是特製限定本,軟皮彩面、精裝毛邊本,燙金字;一種是普通限定本,米黃色硬卡紙、雙色套印封面,毛邊本,我得到的是限量一千部的第三百六十四本。限定本的迷人之處便在於此,當我們得到普通限定本,已經頗為得意。等到了解特製限定本另有玄機時,一定為之扼腕。如今我圖的是驚艷,只好隨緣了。
已忘記法譯本《唐人絕句百首》得自那一年,只記得它在上海福州路古籍書店四樓淘到。時隔一甲子之後,在冷攤為我發現,怎麼不感到欣然!回想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一日羅大岡八十五歲生日,親友到他家作生日,發現室中和家中小院沒有花草樹木,同行劉麟回家後,以詞牌《蝶戀花》(賀羅先生大壽歸後)為題贈之:「文學班頭奠祭酒,桃李盈門佔得芬芳久。詩逐流星橫北斗,年方八五長春叟。風德遠揚常往候,私淑良師忽變忘齡友,淡泊有為人漸瘦,東園宅外宜栽柳。」詞中認為羅大岡脾氣比較淡泊,建議他植柳。但他自己認為,不是淡泊有為,而是淡泊無為,回報以一首新詩《蝸牛之歌》:
沒有聽說蝸牛會唱歌,
這蝸牛難道就是你?就是我?
我們是爬格子的蝸牛,蝸牛的變種。
爬格子也是辛勤勞動,需要一股牛勁。
他終生不願意自己是個詩人,他是中法文學之間的橋樑,不知理解的對不對?前輩學者的風範,令我低頭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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