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之光 - 梁文道
在我認識的所有朋友當中,台灣作家唐諾一定是最出色的讀者。所謂出色,指的是他讀得那麼細緻、用心,有耐性,而且居然還能保持敏銳,於是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之中不斷讀出會心的新見。所以每次看他引述一些我也讀過的作品時,我總會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讀過那篇文章那本書;為甚麼那麼有意思的一句話,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似的?這麼有味道,值得咀嚼再三的一段話,我怎麼可能沒印象呢?
例如米蘭.昆德拉的《帷幕》,原來提出過這麼一對好玩的概念:「大國族的鄉巴佬氣和小國族的鄉巴佬氣」。昆德拉解釋道:「大國族常常會排斥歌德的『世界文學』觀念,因為他們自己的國別文學在他們看起來已足夠豐富,所以對於其他地方的文學作品提不起興趣。」「小國族對於『大背景』視而不見的理由正好相反:他們對世界文化相當尊崇,可是這個文化在他們看來是個陌生的東西,像頭上的天一樣遙遠,一樣不可接近,是個與國族文學沒有太大關聯的理想現實。小國族常會訓誨他的作家,說他們只隸屬於自己的國族。……又因為小國族經常遭遇攸關存亡的險境,所以這些國族很容易便能推銷自己的態度,好像在倫理道義上絕對站得住腳」。
我在唐諾的〈那位從紐約找上門來的NBA迷〉裏重新發現了昆德拉這段話,而這段話對今天的香港、台灣和大陸而言,又是多麼地現實呀。
還記得林書豪嗎?唐諾摘錄昆德拉,其實是要談林書豪以及台灣的林書豪熱。「林書豪的神級表現」,當時的報刊網站評論最愛如此形容他去年在紐約那幾場爆發(當然,『神級』已經是個被當代中文用到完全失去神級意義的詞彙)。問題是林書豪到底有沒有那麼神呢?且不看他今日在火箭隊的浮沉,資深且冷靜的NBA球迷唐諾早在去年便指出了,那得看你把他放在甚麼背景下來衡量。如果抬出張伯倫、「小鳥」、「魔術」甚至佐敦,未免太過尷尬。但假如不管世界,單看小背景,那就可以暢快地驕傲了。
因為「小背景依循的是國族歷史而非真正的籃球技藝籃球成就,他們靠歷史記憶過活,卻同時是記憶的重度偏食者,依每天三餐的時間頻率挑揀記憶、修改記憶並加熱烹調記憶。」這種任意扭曲記憶的球迷,唐諾稱之為「籃球的國族主義者」,一種小國的鄉巴佬。
(說「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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