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5日星期四

讀饒宗頤《文化之旅》小記 | 王偉雄 | 立場新聞

讀饒宗頤《文化之旅》小記 | 王偉雄 | 立場新聞

讀饒宗頤《文化之旅》小記

雖然我本科讀的是中國語文及文學,在大學時期已知饒宗頤大名,但一直沒有讀過他的著作;後來轉攻西方哲學,與饒宗頤的研究世界就距離更加遠了。上月饒公去世,林道群兄在專欄發表了一篇悼念文章,提到《文化之旅》一書,我看過文章後,在臉書分享了,並表示對這本書很感興趣;林兄得知,立刻慷慨寄贈一冊。我一星期後收到書,每天抽點時間出來看約十頁,昨天終於讀完。這是一次有點奇怪的閱讀經驗。

 《文化之旅》是文集,不但沒有主題 (「文化之旅」太空泛,表達不出甚麼主題,只是一個方便的書名),而且所收文章的體裁和論題都很雜,包括地理、考古、人物、文學、 語言學 、 遊記、 書評、序言。有些文章我讀得津津有味,例如談六朝文學、瑜伽安心法、戲文與語言發展的關係這三篇;有些則悶得我要速讀,即使細讀也必如過眼雲煙,例如〈高雄縣潮州鎮〉和〈法門寺一:有關史事的幾件遺物〉。然而,這本書內容之雜正好反映了饒宗頤興趣之廣和學問之博,讀者在字裏行間不難感受到一位大學者在學問研究上的獨特意趣。

書中有幾處我印象特別深刻,大概是由於意想不到吧,例如「朱子講學之外,亦兼營印務  [...] 學問上的成就與出版事業很能相配合」(〈朱子晚歲與考亭〉)和「頭梳三髻的全真教主王重陽寫出大量的講修鍊倚聲的新作」(〈武夷山憶柳永〉) 。以下一段,我贊同之餘,難免有點感慨:

今天我們研究傳統與現代關係這一課題,主要貴在於知彼知己的原則下,做出認真和深入的探索,然後方有建設性的結論。過去那些過度的、無謂的、自我誇張和任意的自我貶抑的各種言論,實際是出於不正確的認識與一時的愛、憎的情緒,都是不必要的。(〈一眼與雙眼〉)

既然引了這段文字,不得不提饒公的白話文不時寫得頗累贅,竟至有不通順者,例如這長長的幾句:

「距離」的縮短,把整部歷史活像縮地術般輸入了磁碟之內,好像警告那些尚停留在侷促於時間觀念之下甘願做它的俘虜,去尋找科學上荒謬的時差,辛辛苦苦所得到的只是失望與恐怖。(〈維也納鐘錶博物館〉)

內容上的錯誤,我學力所限,就算有也未必看得出;我能肯定的錯誤只有一處,就是〈法門寺二:論韓愈之排佛事件〉提到《荀子•正名》裏的「三惑」時,將其中一惑誤為「用意以亂名」,其實應該是「用實以亂名」。當然,我不會據此就斷定饒老讀不懂《荀子》。  

原刊於作者博客

論詩句的斷章取義 — 再回古德明 | 王偉雄 | 立場新聞

論詩句的斷章取義 — 再回古德明 | 王偉雄 | 立場新聞

論詩句的斷章取義 — 再回古德明

資料圖片 l W&M Libraries @ flickr — Attribution-NonCommercial-NoDerivs 2.0 Generic (CC BY-NC-ND 2.0)

古德明先生再接再厲,今天在專欄發表了〈與王偉雄論詩〉,批評我誤解古人對詩句斷章取義的做法,其實誤解「斷章取義」的是古先生自己。

在指出古先生如何誤解「斷章取義」之前,我先得澄清一點:我寫〈古德明論饒宗頤〉一文以及回應古先生的專欄文章,都不是為了替饒宗頤的「媚共」辯護。饒老是否媚共,我沒有甚麼判斷,如果他真的如此,我當然會不齒;然而,我對古先生的批評,只是著眼於他的理據是否充分。媚共固然可恥,但反共而不擇手段也不見得是高尚。

根據古先生的理解,「斷章」是「不管上下文所言」,「取義」是「只取所引文字的意思」,前半說對了,後半卻可堪斟酌,因為他認為斷章後所取的義,只可以是所引文字的字面意義。然而,正正是因為斷章後沒有了上下文脈絡的限制,所引文字便可以放在不同的語境而有不同的意義,沒有理由要限於字面意義。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假如斷章取義引用《詩經》只限於字面意義,不能各取所需自由發揮,他這個說法便很難理解了。

我們現在已沒有引用《詩經》的習慣,但斷章取義引用詩句還未成為罕見之事。既然爭論的是有關饒老引用蘇東坡詩句,我便用其他蘇東坡詩詞來說明以上的要點。蘇詩《春宵》有「春宵一刻值千金」之句,經常被人斷章取義引用,當然是「不管上下文所言」,然而,「春宵」的字面意思是「春天的晚上」,試問有多少人在斷章取義引用時是取這個字面意義的呢?東坡名句「天涯何處無芳草」(《蝶戀花》) 和「不識廬山真面目」(《題西林壁 》) 是另外兩例,假如只能引用來講芳草和廬山,那就很沒趣了。

再看饒宗頤如何引用蘇東坡的詩句,他用「大千在掌握」來形容現在的研究者掌握了「過去自宋迄清的學人千方百計求索夢想不到的東西」,「大千」在這裏是比喻,指這些大量的研究材料好比一個等待探索和理解的繁複世界。至於「天人爭挽留」,只要小心看原文,便知道饒宗頤不是用這詩句來說明「天人互益」,而是用來形容一個「理想境界」,這個境界是透過在文化上有一番「大作為」而「不斷靠近」的 --- 有此大作為而天人爭挽留。

「大千在掌握」和「天人爭挽留」兩句都是斷章取義,但在文章的語境是意義清楚的,因此我們才輕易看得明白。假如換上「牀前看月光」和「疑是地上霜」(古先生的例子),便沒有人看得懂了;這一點,相信古先生不會不同意吧?

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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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點符號與引文 — 回應古德明 | 王偉雄 | 立場新聞

標點符號與引文 — 回應古德明 | 王偉雄 | 立場新聞

標點符號與引文 — 回應古德明

背景圖片:Texturepalace @ flickr — Attribution 2.0 Generic (CC BY 2.0)

古德明先生早前在《蘋果日報》專欄寫了六篇文章「批饒」,梁文道、馮睎乾和我分別撰文批評他的一些論點,古先生回應了馮梁兩位,今天輪到我了,可惜論點軟弱無力,頗教人失望。

敬答王偉雄教授〉一文只回應了「引文馬虎」的批評。我批評古先生省略和改動了饒宗頤的原文,將兩段文字「濃縮」為一小段;有趣的是,古先生在這篇文章引用我的文字時,同樣是省略和改動了,將出自不同段落的句子合併 (這次不是「濃縮」,因為沒有省去很多句子) 。古先生這樣做的用意,大概是要證明他的引文方式一致吧,問題是他的引文方式是不合理的。

古先生辯解說:「 其實我是按國學傳統引述饒文,賢者不識,是予罪也。按我國古人引經據典,往往按文氣刪改。」然後引用《貞觀政要》卷二魏徵之答太宗皇帝一句為例子 (我沒有翻查《貞觀政要》,希望古先生引這句時,沒有使用他那「按國學傳統」的引文方式,改動了原文)。這辯解完全沒有說服力。

古人寫文章沒有標點符號可用,因此不能嚴格分開引用和轉述,這是古文的弊端而非優點。現在我們寫文章都用標點符號,可以用引號來明確顯示那是引文,而引文是不能改動的,如有省略,則要加省略號以標明;轉述則不必依足原文,寫出相同意思 (甚至只是大致的意思) 便可以。應該使用引文還是轉述,要看情況,有時轉述較方便,有時則一定要引文,以盡量不會被人懷疑歪曲了原文的意思。古先生使用引號卻改動原文,是混淆了引用和轉述;這做法不能用古人的文章例子來辯護,理由我已說了:因為古人根本沒有標點符號可用。

說到標點符號,我批評古先生「 省略了原文而不用省略號 」,他這樣回應:「 至於省略號,割斷文氣,非不得已,我不會用。」古先生的意思應該不是所有標點符號都會「割斷文氣」,否則他就應該放棄使用標點符號,進一步仿效古人;可是,如果他的意思是省略號特別會「 割斷文氣」,恕我愚魯,實在不明白。此外,引文是引用別人的文字,放在引號內,根本不是自己的文字;不用省略號,難道是為了避免割斷所引文字的文氣?可是,你省略了引文,不是已割斷了引文的文氣嗎?這令我更加不明白了。

古先生還有一個論點,似是而非;他說假如他不省略和改動饒文,「拙欄每篇不過五百餘字 [......] 照樣徵引,將無評述餘地」。只要古先生不用引號,說明那是轉述,便不成問題了。至於古先生的轉述是否「 不違原意 」,讀者要先知道那是轉述,不是引文,才會想到問這個問題;現在他用了引號,令人以為那是饒宗頤的原文,卻其實是轉述,那至少是誤導讀者了。

原刊於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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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與誠信 | 王偉雄 | 立場新聞

真相與誠信 | 王偉雄 | 立場新聞

真相與誠信

圖片來源:https://ssw.edu/blog/truthfulness-post-truth-age/

口沒遮攔的特朗普在政治上崛起,出人意表,他當選美國總統後,完全沒有收斂,繼續經常吹牛皮;有些人因此認為這標誌著美國政治已進入後真相時代 (post-truth era) ,"post-truth" 更成為了《牛津英語詞典》2016 的年度詞彙。

所謂「後真相」,指的是立場被視為比真相重要,只要是自己一方的人物和觀點,便一定支持,不必看事實,甚至有反面證據或明顯違反事實的說話,也照樣全力支持。政治人物說假話,自古至今都經常發生,不會令人驚奇,後真相時代不同之處,是政治人物肆無忌憚地說假話,不怕被人揭穿,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不會因為那些假話而失去支持者的支持。特朗普政府甚至稱他們那些不符合事實的說法為「另類事實 (alternative facts)」,公然不顧真假之別,就更被認為足以支持「後真相時代」之說。

然而,這個說法未免太誇張了。西方文化自古希臘以來,是一個重智的傳統,對主觀和客觀的分別有明確的意識,重視真相或事實的客觀性;經過十六世紀的科學革命而發展出現代科學後,西方人對客觀真相的重視,只有增加,不會減少。特朗普的支持者應該大多數並非不顧真相,而是不相信特朗普經常講假話,或認為他間中講的假話根本無關痛癢。其實,特朗普自己就不斷批評主流傳媒在報道「虛假新聞 (fake news)」,這表示他也要擺出一個重視真相的姿態。

事實上,沒有人可以完全不顧真相,理由很簡單:我們在現實生活的大大小小事情上都需要真相,基於虛假資料或錯誤信念所作的決定,大多會引致我們不想得到的結果;簡單如由甲地往乙地去,如果方向資料有誤,即使最後能到達目的地,也會多走冤枉路和浪費不少時間。

有些人對東方傳統有一個講法,就是重德遠超於重智,因此東方發展不出科學;是否整個東方文化都是這樣,那較難說,但這個講法至少對中國文化而言是有些道理的 — 中國文化注重個人品德修養遠多於強調客觀知識的追求。儒家經典《大學》提出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條目,由個人求知學習,發展到政治上的能力,中間連繫的是正心誠意,很明顯由始至終最注重的是培養德性。

那麼,在這個重德而相對不重智的傳統裏,中國人會不會比西方人較為不重視真相呢?這個問題可以這樣回答:即使中國人比西方人較為不重視真相,這個分別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大,因為中國文化十分重視誠信,孔子就很明確地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論語•為政》) ,在政治上他也說「民無信不立」(《論語•顏淵》)。有誠信的人 (或執政者) 說真話,不會說假話騙人,因此,一個以誠信為主要德性的文化傳統,就算不直接重視真相,也至少是間接重視真相的。

無論如何,「有誠信」和「說真話」(或「不說假話」) 確實是不同的概念,因為說真話不一定出於誠信 --- 誤導的說話可以全是真話,但目的仍然是騙人。真話重要,但對於人倫、政治、和社會來說,誠信也許更加重要。老子說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道德經》) ,雖然不是普遍的真理,但點出了誠信不只是說真話,而要有道德上的承擔,例如不怕得罪人。另一方面,有不少人認為中國人特別虛偽和互相猜疑,十九世紀在中國傳教的美國傳教士明恩溥 (Arthur Henderson Smith) 在名著《中國人的性格》(Chinese Characteristics) 就表達了這個看法。假如這個看法是對的,那不表示中國文化不重視誠信,結論反而應該是:由於中國文化太重視誠信,做不到的人只好假裝有誠信,那便是虛偽;由於太重視誠信,卻不相信大多數人做得到,只好互相猜疑。要是這真的是中國文化的現實,那不可謂不諷刺矣!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8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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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教授,算了吧 - 古德明

王教授,算了吧 - 古德明

王教授,算了吧 - 古德明

拙文《與王偉雄論詩》曾給這位加州州立大學教授解釋「斷章取義」:「『斷章』即不管上下文所言,『取義』即只取所引文字的意思。」不料王偉雄竟然撰文《論詩句的斷章取義》,說「根據古先生的理解,『取義』只可以取所引文字的字面意義」。原來「所引文字的意思」,在王偉雄眼中,等於「所引文字的字面意義」。如跟他糾纏,則《大公報》關昭、葦鳴等之護饒批古,我也應回答,將徒汙墨楮,有煩清神。
不過,王偉雄曾責我「引述文章,態度馬虎」,我以《貞觀政要》為例,給他講解古人徵引文章法,他說「論點軟弱無力」,那也罷了;偏偏他引述拙文,卻馬虎得很,以彼之無知,當作我之無知。他說:「古先生《與王偉雄論詩》一文,引李白詩『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噫吁嚱,我怎會這樣褻瀆李白。
按宋朝楊齊賢以至清朝王琦編次的李太白全集,《靜夜思》原文如下:「牀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清朝蘅塘退士編訂的《唐詩三百首》,卻把原詩改為「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白的「看月」、「山月」都給改為「明月」,是疊牀架屋;而原詩不言月明,月明自見,這「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境界,也給兩個「明月」毀盡。我已一再撰文,盼糾正世俗訛傳,奈何王偉雄還是把我筆下的「牀前看月光」改為「牀前明月光」。
王偉雄要跟我論詩,不是不可以,但請先多讀十年書,讀時更不要馬馬虎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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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金與我 - 陶傑

霍金與我 - 陶傑

霍金與我 - 陶傑

英國物理學家霍金逝世。
霍金對香港男生最大的貢獻,是當一名港仔到了十三四歲,而且進了名校如拔萃和喇沙,都可以在書包裏長期藏一本「時間簡史」(對不起,一定是英文原作,而絕不可能是簡體中譯版),而令他的媽咪在馬會或清水灣高爾夫球會很驕傲地告訴她的朋友「我個仔近排喺度狂睇緊那個癱咗的英國物理學家Hawking的什麼A Brief Time of History,佢問我啲嘢我哋開始唔識答」,令媽咪面目有光,作為該男生此生第一次的孝道表述。
然後過幾年,他開始約會女拔萃Form 6那個叫做Chloé的女尖子,第一次見面,雙方為宇宙爆炸之前到底有沒有時間的存在引發激烈的爭論。Chloé堅持她的理解是對的。不打不相識地,他告訴她今年九月將會讀MIT,而她去劍橋讀數學,她還保證將會面謹霍金,得到大師的親自Back up,到時會拍一張合照Facebook傳給他為證。
然後彼此僵持,相對無言片刻,直到她率先忍不住𡂈嗤一笑。
Well,誰不經歷過自稱讀得懂「時間簡史」和霍金黑洞理論並到處炫耀生怕人不知你的智商爆燈的發育期?那麼好勝而幼稚的歲月。其實,若是讀聖保羅男女,讀霍金的英文原作,我認為應該不遲於小學六年級,到了Form 2,他會認為談論霍金的宇宙爆炸已經很Out,他現在改而迷上了瑞典美籍物理學家Max Tegmark由數學演繹的平行宇宙,以及開始思考其中與佛學輪迴之說有何內在的互動關係,而且他答應自己,如果今年之內思考不出一個初步的答案,他會拒絕父母在聖誕節帶自己乘頭等機位飛芬蘭轉赴北極看北極光的那個Holiday Offer,以示對自己的懲罰。
十二歲讀完霍金,會令你的父母覺得比做了山西政協同時又在馬會拉頭馬更開心,當然是神童。十九歲之前懂得利用霍金而同時取得三個以上的女拔萃或German Swiss的女仔手提電話,我會Consider是人生第一大成就。而到了四十八歲還在旺角翠華茶餐廳用膳時而在玻璃桌面上放一本中文版霍金以希望得到那個新移民大嬸女侍應更有禮貌的待遇者,Do assume your life to be a failure。
做人有時總需要那麼一點點的以一個不相干的英國人霍金做指標,判斷你四周一大堆面目模糊而喧噪着的卻也不太相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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