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0日星期一

南方撑韩寒


南方周末记者 王轶庶/摄影报道
“这是第一次有媒体人进我们家拍摄。”韩寒说。家里略为杂乱,看来让记者进门也是一个临时决定。他明显没有刻意修饰外形,尽管是事先约好了拍照。
2012年2月8日中午时分,坐上由韩寒赛车搭档开的房车,去韩寒在上海郊区的家里接他,前一天约好要在他的母校松江二中拍几张照片。韩寒家所在的小区巨大而且形似迷宫,离地铁终点站莘庄还有半个小时的士车程。
没过多久,韩寒湿着头发从远处走来,开口说:“王老师你好。”然后有点紧张地问:“我们能不能不去松江二中拍?可以直接在我家拍(之前我提过这个请求),最近正好要去二中有个演讲。”我猜测,他是怕现在在学校露面会引起围观。“要不我们迅速地在校门口拍几张就撤?”我征求他的意见,他略微思忖下同意了。
松江二中的校门古朴典雅,很像围城中的城门,门口的保安当然认得他。韩寒随意地换了几个姿势。下午时分,学生们都在上课,行人稀少,但仍然有几个路人认出了韩寒,他们跑过来要求合影签名。韩寒很放松地和粉丝们聊了聊,其间还被一个老教师叫住,老人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都支持你的!”
校园的大路上挂着各种励志条幅,尽头是毛泽东书“向雷锋同志学习”的照壁。我问韩寒要不要去那里拍一张,他笑了笑拒绝了。
韩寒说话声音温和,相处随意,目光清澈,经常像个羞怯的男生;同时他又很坦然,不回避任何个人问题和政治问题。他说他手稿干净是为了投稿给编辑好印象,包括从小练字也是因为这个。在房车里谈起方舟子,他总是大笑出来,做捶地动作。韩寒有一种第一次见面就让人喜爱的能力。偶尔他会看着窗外发愣,或对着手机乐。他明显没有刻意修饰外形,却自有一番风流态度。头发很久没有理了,嘴角任意长出髭须,尽管是事先约好了拍照。“我从不收拾,拍照通常是洗个头就出来了。”后来的几天,他一直穿着那身衣服。韩寒妻子跟我说,他脚上的那双鞋也穿了六年了。
韩寒的书房也就十平米大小,书架的小一半是各式头盔和奖杯,书的门类很杂。我说你要不要先整理一下?免得有什么不适宜曝光的被拍到了。韩寒立刻故作紧张地巡视了两秒钟,说:“对啊!我得看看有没有毛片。”
外间有他的女儿,家里略为杂乱,看来我被允许进来拍照也是临时决定。进门时他的父亲韩仁均正在上网。我希望父子俩拍张合影,结果韩叔叔比儿子更为羞怯地很快闪开了。韩寒坐在电脑前,电脑桌面是他的女儿。“这是第一次有媒体人进我们家拍摄,”韩寒说,“那是因为是你们报啊,我在中学时就看这报纸。”
韩寒的工作室也在同一个小区,他租了一套住宅,《独唱团》就是在那儿生下来的。办公室里有一种轻歌曼舞的气氛,都是年轻人。韩寒和他们嘻嘻哈哈,更像个同事,据说他经常被恶搞,拍合影时,他是坚决不坐中间那把唯一的椅子的。
时间衔接挺紧,某杂志的一班人马正在摄影棚等着拍他的封面大片。韩寒自始至终温和地配合,从不高声讲话,偶尔会迟疑地嘟囔几句:“我不太适合这个造型吧?”化妆期间杂志摄影师与他聊赛车,他才略微兴奋,语气专业且严肃。也聊摄影,他对徕卡等很多器材也挺熟悉。
拍照时,妻子在一边笑着打趣他:你能不能别笑得那么陈冠希?他笑答:“不是有人说过么?冠希老师的摄影境界不是你们能理解的。”等待布光时,妻子在沙发上跟朋友分享手机中的女儿照片,他一个人在背景布前低头踱步,影子在后面拉得很长很大,前面是在为他忙碌的十数人等。
今年,韩寒就要满30岁了。
摄影棚里,一群人正围着大片主角韩寒忙碌。而在相机定格的这一刻,尽管他被众人簇拥,却没有被任何人注视。

差生韩寒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陈鸣2012-02-16 14:02:22来源:南方周末
韩寒从未承认,在随性和天才的姿态背后,以差生形象出场的他承受过巨大落寞与压力。十余年来韩寒努力证明自己:2000年《三重门》出版;2008年介入公共意见空间。挖掘两个成名点前的经历可以发现:说服更多的人,同时引发更多质疑批评——这似是“差生”韩寒难以改变的人生戏码。
《三重门》的结尾像是韩寒对自己的预言:故事的主角林雨翔走出校门,“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夕阳里”。
退学走出校园的那一刻,作为一个以仅有的方式一直努力证明自己的差生韩寒,“不会承认,但他一定是那样的心情”。
出道逾十年,名满天下、谤满天下。但如果回到十多年前的起点,韩寒的出场更像是一个笑话。
1998年9月份,秋季开学的那天,如果你在上海松江二中的校园里头,刚好路过高一(7)班,就有机会看到这样一幕——
松江二中校门口的韩寒,他曾是这里最出名的差生。成名多年之后,正在经历风波的韩寒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他需要更努力更艰难地证明自己。 (南方周末记者 王轶庶/图)
一个又黑又瘦、头发蓬乱的高一新生站起来,轮到他向全班作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韩寒。韩是韩寒的韩,寒是韩寒的寒。”底下笑成一团。接着,他又郑重其事地说:“从今往后,松江二中写文章的,我称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教室里一片欢腾,笑声中有嘲弄的味道。
他的确不像个“写文章的”。来自金山区的少年韩寒,晒得黝黑,像刚从难民营走出来,他入学是以体育特招生的身份,这意味着在这所知名重点中学,韩寒的“地位”相当地不高;这也意味着一整个夏天,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跟着田径队在炎炎烈日下一圈一圈地跑。
听到韩寒自我介绍的时候,新同桌陆乐,还有隔两排远的沈宏伟也都笑起来,他们不清楚这小子凭什么这么狂;那时候是三好学生的陆乐回忆:“一般来说体育特招生成绩都不会好,谁相信他会写‘作文’?”
但接下来沈宏伟和陆乐很快就相信了,在短暂的同校时间里韩寒迅速证明了自己。但如今,沈宏伟、陆乐,以及当年那些同样被信服的同学们发现,韩寒再一次需要向更多的人证明自己——十多年时间中,韩寒一直在做着同样的一件事,但至今似乎仍未完成。一夜之间,韩寒就像又回到了那个笑话一般的起点。
会写作文,也是会写作文的差生
1998-1999年秋季学期开始了,在陆乐的观察里,这个体育生的懒和不听话很快就露出马脚,他除了上语文课,其他课程几乎从不听讲。他在书桌上码了一大堆书,砌成一道墙来遮挡老师的视线,自己在底下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书,一本接一本。不看书的时候他就不停地写东西,晚自习的时候他也在不停地写,作业也不做。这看起来完全是人们在学校里经常看到的不听话的差生。
但晚上回到宿舍,他经常和同学聊起某某作家的某某作品,这是他情绪最高昂的时候,他对睡在对面铺的沈宏伟说:“全世界用汉语写字的人里头,钱锺书是第一,我是第三。”那时候的沈宏伟听得一脸茫然:“钱锺书是谁?”
开学后不久,几次测验考试的成绩很快就下来了,韩寒毫无意外地考得一塌糊涂。可是看起来韩寒并不在乎,只是继续沉到那堆民国作品和历史古籍中。“他的性格总是慢悠悠,不着急,无所谓。后来因为在宿舍不讲卫生连累大家被扣分,有同学建议要把他赶出去,他也不生气,还是乐呵呵。”沈宏伟说。在韩寒的推荐下,他也开始翻《围城》。
金山少年的优点是认真的时候一手字写得非常漂亮,语文老师戴金娜把班级的黑板报交给他去写。同班同学潘超安也是寄宿生,有时韩寒课后或周末写黑板报的时候他也在教室里。他发现别人是抄黑板报,而韩寒却是真的“写”黑板报——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想到什么随手就写上去,居然也是一篇很棒的文章——如果不去理会那些错别字的话。
陆乐也发现,韩寒会写文章并非吹牛,有时候韩寒把一些刚刚写好的文章直接拿给他看,文字妙趣横生,看得他乐不可支。
这种急智和文才其实很早以前就显露出来了,只是刚到松江二中的时候无人知晓。初中时候韩寒刚进罗星中学,写的第一篇作文《我》就被当时的语文老师彭令凤赞赏不已。彭令凤如今已经退休,住在上海市区,她在电话里头说,在教学生涯里从来没见过这么早熟的学生。“初中开始写作文风就很老练、诙谐,而且他看问题的角度跟同龄人完全不同。”彭令凤发现,闭卷考试的时候其他学生花半小时才能写好的作文,韩寒通常十分钟就写好了,而且接题就做,下笔成文,基本上不做改动。
写作才能几乎是少年韩寒身上唯一值得一提的“亮点”,他的初中三年实际上过得并不愉快,更多时候他的少年生涯是作为“差生”被其他人见证着——上课走神,不守纪律,不交作业,生活邋遢,有时候甚至连作业本都能不翼而飞。如今老师们自然不再说他“坏话”,但是实际上有一段时间,作为一种惩罚,少年韩寒被老师单独拎出来,一个人坐在讲台边上,背后是整个班众目睽睽的目光。
韩的父亲韩仁均为了照顾他读书,把家从亭林镇搬到了离初中较近的朱泾镇,他母亲每天在朱泾和亭林之间挤公交车来回奔波。
这对父子有十分亲昵的一面,在一张老照片里,儿子捏着父亲的脸,两人笑得脸上只剩两排白牙。从初中开始,由于学业的问题,韩寒和家人的关系逐渐显露出紧张的一面,有一次因为韩寒没交作业,韩仁均被老师喊到办公室,父亲对着儿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在很长时间里韩寒被视作两面:写作上的令人惊喜和传统意义上的坏榜样。新概念作文获奖、《三重门》出版,都难以改变这一点。 (南方周末记者 王轶庶/图)
坏孩子的舞台在萌芽
1998年是赵长天到《萌芽》杂志社任主编第三年,那时候杂志社还没搬到现在巨鹿路这个别致的小院落里。
赵长天清癯,说话的时候喜欢伸出细长的五指,有老式文人的有条不紊,但1998年做这个主编其实焦虑不堪,时常要低声下气地四处找上海的大企业要钱。
当时他在寻找一个机会,要把这本文学杂志拖出泥潭。巅峰时期《萌芽》的发行量是30万份,而到了1995年赵长天接手的时候,只剩下1万份。所有文学杂志都会对那段时期记忆深刻,“全民经商了,作家都下海了”,《萌芽》剩下的读者都是一些已经进入中年的铁杆读者。
那年湖南卫视的《快乐大本营》刚开始热播;四通利方摇身变成新浪网,网易搜狐开始崛起,网络时代隐约在望;作家李敬泽跟朋友在北京聚到一起,商量的还是怎么推出一批“70后”作家,最后作者登出来的照片都是女孩们的艺术照,眼看着严肃的文学活动变成了选秀。对文学杂志来说,这是那个年代的基本背景。
赵长天开始大力改造这份杂志,刊发了大量的纪实作品,甚至在这本文学杂志上登足球明星范志毅的大块头文章。但是杂志始终没有大的起色。
1997年,赵长天和他的同仁开始新的努力——要寻找一批年轻的创作者。一开始找中学教师推荐,收到的都是当时学校里的“优秀作文”,内容千篇一律,毫无朝气,赵长天决定由《萌芽》自己来找,李其纲提议举办一个面向学生的作文大赛,声势要大,要获得高校的支持。赵长天和李其纲一起拜访了华东师范大学的常务副校长王铁仙,找到了复旦大学人文学院的陈思和,很快谈妥了上海本地的这两家高校。
在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陈伯吹的追念活动上,赵长天见到了陈伯吹的儿子,当时的北大校长陈佳洱,聊起了筹划中的“新概念作文大赛”,陈佳洱当即表示北大要全力支持。后来在南京,在谢晋的电影《鸦片战争》剧本讨论会上,赵长天又遇到了南京大学副校长董健,董健也表态支持。
到了1998年,“新概念作文大赛”已经有了眉目,但彼时没有人可以预见这项赛事的未来。那一批后来成为80后作家领军人物的孩子们还淹没在人海当中。
被邀请来当评委的作家叶兆言当时心头始终悬着一个疑问,“这个事情靠不靠谱?当时我、铁凝和方方其实心里都在担心,很可能办这么一届就黄了。”当时的赛事总干事李其纲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最后很可能一篇像样的稿件也找不到。
80后这代人那时候看起来极为平庸,“好孩子”中规中矩,死气沉沉,“坏孩子”染了头发,忙着学“古惑仔”,报刊上开始用“垮掉的一代”这样的外来词汇形容成年人对他们的担忧。
灰头土脸与招人喜爱
赵长天、李其纲在大江南北的高校四处奔行的时候,那个又黑又瘦的少年韩寒还在二中的操场上一圈圈跑步,课上课下一刻不停地读老师们都没读过的“怪书”,写一些民国腔调的文章。
松江二中的宿舍生涯让“问题少年”韩寒有机会更放肆地看书和写作——起码不用像在老家,考砸了的时候,他在前面逃跑,韩仁均在后面追,邻居在后头拉。
宿舍是两室一厅,报到当天,沈宏伟在宿舍里第一次见到韩寒。那时候韩的母亲帮他整理床铺,像所有不厌其烦的母亲一样絮絮叨叨地交待学习和生活,韩寒在一边默不作声。
后来在《那些人那些事》里面,韩寒提到了对松江二中寄宿生活的无比神往。对别的孩子来说可能面临着生活的不适,对韩寒来说倒更像是一种自由和解脱。
在一份韩寒向韩仁均索要的书单里,可以看到,那个年纪的韩寒已经在翻阅绝大多数成年人不会去看的书,书单上包括《榆下说书》《西溪丛语》《分甘餘話》《东坡志林》《芦浦笔记》……韩寒准备了一个小本子,专门用来摘抄读到的各种段落,经常刻意用到文章里头炫耀学识。
寄宿生活起码有一点与少年韩寒的期待相符,松江二中这个学校在当时的确有着很多内地学校不及的开明气氛,这是一所诞生于1904年的老学校,初次到这里参观的人会以为走进了一个古香古色的大学,图书馆的外墙是条纹细腻的红砖,校门出人意料的是一座始建于千年前的古城门。
松江二中的老师们组织学生开办文学社、戏剧社、诗歌社,当时的文学社指导老师是邱剑云。他如今年纪已经很大,退而不休,时常还在学校帮忙,戴顶圆帽,头发贴着脑门,说话沉稳,是一位敦厚的长者。和记者见面时,他站在松江二中那个古城门做的校门下,像是民国人物穿越而来。
和同学们一开始看到的那个学习糟糕的体育生韩寒完全不同,1998年邱剑云第一次读到高一新生韩寒的文章,看到的是那个成熟老练的睿智少年。前一个韩寒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后一个韩寒才华横溢招人喜爱。
韩寒进松江二中不久,买了一本邱剑云写的新书,三天后他读完那40多万字,对人说:“这本书还可以,将来我会比邱老师写得好。”这话后来传到邱剑云的耳朵里,他感到十分高兴,锐气十足的少年在那个时代已经不多见了。
当时进入文学社并不容易,整个学校社员只有24名,需要先自己报名,再经班级语文老师推荐,最后参加考试,通过之后再由邱剑云亲笔写通知吸纳入社。
韩寒由于功课成绩严重不平衡,并没有获得老师推荐,他自己又去找到了邱剑云要求参加,邱剑云最终答应韩寒来参加考试,之后给了他一个“特殊编外社员”的身份。
韩寒给文学社写了不少文章,现在找得到的有两篇,一篇是《戏说老鼠》,一篇是《三轮车》,后来都被邱剑云收录到一本二中学生优秀作文集锦里,书名叫《山阴道上》,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少年韩寒对钱锺书的崇拜在这两篇文章里到处可见,《三轮车》开篇第一句就是“我有个和钱锺书先生一样的毛病”。《戏说老鼠》里面则学着钱锺书吊了很多书袋,引用了《诗经》、《三国志》、《史记》、《挥尘新谈》……这两篇文章也深得高一(7)班班主任、语文老师戴金娜的赞赏,她给的评语是:“老练辛辣”、“见微知著”。
当时的韩寒还去参加了诗歌社的课程,指导老师是吕玉萍。她对韩寒的才华印象极深,有一次诗歌课上大家写诗,韩寒很快写了一首,横着读意思庄重,竖着读却是恶搞。
1998年12月的一天晚上,教室的电视机里播放《新闻联播》,一则消息说钱锺书去世了,正在教室里晚自习的韩寒突然激动地站起来,走到电视前,他盯着电视机良久,转身对班上的同学说,以后这个世界上写文章,我就是第二了,排他前头就剩个李敖。
这一次,教室里没人笑。
无可救药和孤注一掷
这个口无遮拦,自以为是的“差生”很快就在校园里出名了,会长跑,会写文章,还能在联欢会上唱歌,性格极为随和,说话妙语不断,他赢得了很多同学的崇拜。
有一次在食堂,韩寒指着碗里的饭跟同班同学说:“就吃饭这个事情,我马上就能写出5000字。”和开学时候大家一阵哄堂大笑不同,这次同学们毫不怀疑。
除了写文章,韩寒在所有科目上的表现都是极为糟糕。邱剑云不时听到其他老师议论起韩寒:很多卷子他不做,只是在空白处对卷子本身作一番让人哭笑不得的点评,甚至连语文试卷也不好好做,数一数差不多赚够60分就停笔了。
邱剑云曾经在文章里用六个字形容了那时候的少年韩寒:才气、狂气、勇气。他特别强调了勇气——“为了写作,放弃了数理化,不求走遍天下,只顾驰骋笔下。”
听起来十分潇洒,但放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一团乱麻。韩仁均越来越多地被学校喊去松江,他乘坐一辆公共汽车,又转乘另一辆公共汽车,只是为了到学校听老师对韩寒的批评,然后又匆匆赶回金山。
有一次韩仁均请了假,花了一个下午赶往学校,发现仅仅是因为韩寒一条毛巾没挂好,导致宿舍被扣了分。韩仁均怒火中烧,抓住韩寒一顿暴打。
“差生”韩寒在当时给家人带来的更多是无尽的压力,在朋友和邻居那里抬不起头来,家里有个上课不听讲,考试不做题的“小流氓”从来不是件风光的事。
韩寒的生活更是随心随性。沈杰是当时的寝室长,十几年后说起韩寒依然大摇其头,那时候宿舍卫生评比扣分都是扣在韩寒身上。沈宏伟冬天打水回宿舍,用半壶水夜里泡脚,剩半壶第二天刷牙,第二天一早经常发现水壶里的水一滴不剩,然后韩寒就会嬉皮笑脸地站出来承认是他喝了。
只有一件写作能让韩寒专心致志。十多年后的今天,再说起韩寒,他的同学们对细节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有一幕场景出现在他们共同描述的回忆里,就是在教室一角,那个永远都在埋头看书埋头写作的少年。
松江二中的教学楼是三座上世纪前半叶的建筑,每座楼都有一个门洞。高一(7)班的门口有个走廊,陆乐发现,有一段时间韩寒经常坐在那里发呆,背靠廊柱,从那个位置望出去刚好是高一、高二、高三三座教学楼的三重门洞。后来,韩寒向死党们秘密宣布,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十三年后,陆乐、沈杰、沈宏伟、潘超安有的成了城管,有的成了电信职员,有的成了医生,他们偶尔还在一起踢球,但人生轨迹已经截然不同。他们在各自办公室的电脑前,在手机上,看到了韩寒“代笔门”事件。在互联网上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已经很清楚答案,因为他们是《三重门》这本书写作的见证者。
韩寒每写完一部分,就把稿纸递给陆乐,陆乐看完又传给周围的同学,有时候韩寒还在宿舍里得意洋洋地念给沈宏伟、沈杰一干人等听。这是一个关于“林雨翔”的故事,里面处处有韩寒和这帮死党们生活的痕迹。小说里提到一个词“尿崩”的英文翻译,陆乐还记得这是当时他们一群少年课下无聊中探讨的话题。
陆乐有时候也翻看韩寒的“小本子”,里面记满了各种书名、段子、英语和拉丁文,陆乐相信这些内容后来都被用到了《三重门》里。对陆乐来说,《三重门》从来不是突然冒出来的,韩寒也不是横空出世的天才,他只是普通的高中生,所有人在用功准备考试的时候,他永远在勤奋地看闲书和勤奋地写东西,一刻不停。
后来人们为那个写《三重门》的韩寒感到惊奇,并没有留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在每一个年轻人汇聚的校园里都会有类似的“才子”传奇,他们是痴迷文学的少年,写一手同学间四处传阅的好文章,有的“迷途知返”之后“全面发展”考进大学,有的转舵无力被时代的浪潮淹没。一个偏才少年首先面临的是压力,而非人所艳羡的名望。一本小说除了满足创作的愉悦感,在当时实际上无法兑换成任何东西。
韩寒的朋友们知道:这个传统意义上无可救药、给家庭带来无穷压力的差生,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证明自己。只是在当时,韩寒的证明方式显得绝望、疯狂、孤注一掷。
韩寒埋头写到后来,上课时老师们不再点他名,也不干涉他。“有一时间实际上已经放弃劝他了。”潘超安说。
“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夕阳里”
时间进入1999年,经过长时间的准备,《萌芽》杂志的努力有了结果,新概念作文大赛终于办了起来。初赛收到了四千多份稿件,这个参赛数跟现在比十分寒碜,但却已经足以打破当时所有组织者和评委心头的担忧。
十多年后人们再讨论这届作文比赛时常会忘了,那一届的少男少女们拿出的作品,并不仅仅是韩寒的《求医》和《书店》,还包括陈佳勇的《来自沈庄的报告》、刘嘉俊的《物理班》、宋静茹的《孩子》和一个初二女生丁妍的《东京爱情故事》等,这些作品很长时间里在学生间争相传阅和模仿。而评委对80后释放出来的创作能量表示难以置信,王蒙当时激动地说:“我们可以就此搁笔了。”
但是在运作上,这届大赛尚处在一个逐步完善的过程中。新概念作文大赛工作委员会总干事李其纲回忆,整个大赛只在《新民晚报》作了点宣传,外地学生能不能知道这个比赛完全靠运气。虽然杂志社给各个外地的中学寄去海报,但事实上很多海报就一直躺在学校的收发室里了。由于宣传乏力,这个比赛的初赛收到的稿件大部分来自上海。
当时河南一个高三女学生、后来获得一等奖的王越就是在自习时偷看《中国青年报》,读到了一篇关于赛事的报道才去报了名。从报名,到获奖,再到保送南开,当时简直是一系列意外。“第一届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比赛,谁会把宝押在上面?”王越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但对已经“无可救药”的韩寒来说,这几乎就是他孤注一掷的押宝。
但意外是,身处上海的韩寒并没有收到复赛通知。
1999年,3月28日上午,大赛的评选在上海青松城大酒店举行。所有工委和评委坐在一个大房间里评阅稿件,在场的作家包括:王蒙、铁凝、方方、叶兆言、叶辛,大学教授包括:时任南京大学副校长董健,北京大学中文系程郁缀、中文系曹文轩,复旦大学中文系陈思和等人。
在确定一二等奖名单后,叶兆言发现韩寒没来考试,他提议是否通知韩寒前来补考。据叶兆言、方方、赵长天、程郁缀等人回忆,在场的所有作家和教授一致表示同意。
等韩寒赶到考场的时候,他被安排在一个单独的房间补考。那是一个标准间客房,正中间摆两张床,床的对面摆一个电视柜和一张书桌。韩寒就在书桌上应考。
李其纲受评委们委托负责出题,他把一张纸放进水杯里,随后离开。而另一位编辑林青则奉副主编桂未明之命给韩寒监考。
韩寒面前的杯子里,一团纸缓缓展开。“我想到的是人性,尤其是中国的民族劣根性。”他拿起笔写下了第一句。
现在人们很难说清楚是“新概念”作文大赛给了韩寒机会,还是韩寒成就了这项赛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当二者轨迹交叉的时候,一个正在低谷,一个默默无闻。而如果没有后来的韩寒,自然也就没有后来人们对他的一切热捧、抨击、崇拜和质疑。但当时他几乎失去了这个机会。
在那个房间里,少年韩寒纹丝不动地写了一个多小时,既没喝水,也没上厕所。林青将房门关好,坐在房间里盯着韩寒,一个多小时也纹丝不动。林青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回忆,整个过程中韩寒只说了一句话:“老师我写好了”,然后离开房间,林青就起身将试卷卷好交给了桂未明。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已经广为人知,这篇《杯中窥人》流传甚广,偏科少年韩寒引起媒体关注,随后一年,《三重门》出版,韩寒七门功课挂科,最终不得不退学。
沈宏伟如今越来越觉得《三重门》的结尾是韩寒对自己的预言,故事的主角林雨翔走出校门,“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夕阳里”。
退学走出校园的那一刻,“韩寒不会承认,但他一定是那样的心情。”
2000年《三重门》的出版并没有让“差生”韩寒证明自己,反而让他在学校里面临着更大压力。以前在课堂上互不干涉的老师开始不断出言讥讽:“出了名就不用听课了”,同龄人之间实际上也互不服气,文学社社员的一篇批评文章里写道:“大家都知道韩寒这样发展下去绝对成不了钱锺书,甚至当个自由撰稿人或当个报刊编辑都存在许多困难……”
当那个差生韩寒走出松江二中的时候,内心动荡,性格倔强,他对抗成人世界的态度更像是要确信自己的道路。对未来实际上他一无所知,当他从郊区走进城市,他第一次紧张地坐上飞机,他不知道电梯按向下的箭头是要让电梯向下走,还是乘客要向下。
在松江二中巍峨的校门背后是一个少年的世界。此后他的所有荣耀都奠基于此。他离开的时候,难称愉快的少年生涯从此结束,而后来巨大的辉煌与争议还远未来临。
摄影棚里,一群人正围着大片主角韩寒忙碌。而在相机定格的这一刻,尽管他被众人簇拥,却没有被任何人注视。 图/南方周末记者 王轶庶

【一家之言】韩寒失策的诉讼

作者:何兵2012-02-02 17:35:51来源:南方周末
言论自由是思想花朵得到生发的土壤。没有对手,你和谁磨刀论剑?何由生长、开放?
我在微博上写篇短文,说当年梁实秋被鲁迅骂作“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也未见梁实秋起诉。文人之间的笔墨官司,应当笔墨打,提起诉讼是不智之举。有人指我为法盲。其实我的这种思想,并非专为韩寒炮制。早在2003年,我就在《检察日报》上发表“梁实秋是条狗吗”一文。文中说:“掐住媒体的喉咙就是掐住自己的喉咙。鲁迅没有倒在梁实秋的笔下,我们不希望他倒在判官的笔下。”这一论断,至今不悔。
韩寒认为他人侵犯名誉,当然有权起诉。但有权利,并非一定要行使。是否诉讼涉及策略选择。孙子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如果不进行诉讼,韩寒只要让大众而不是方舟子相信,文章是自己写的,即为已足。如果涉讼,则必须论证方舟子的言论,超出言论自由的范畴,这个就难了。
我一向以为,文人笔墨之争,有如骑士决斗,应当以笔当戈,直接将对手斩落马下。借助官府之手,胜之不武。韩寒起诉,在我看来是一种示弱,如同孙悟空,打不过妖怪就去请大神。此外,赢得名誉并非一定要借助司法。名誉是社会的判断,相信只有法官能够还你清白,是变相地不相信大众自有火眼金睛。当然,法庭有其便利之处,可以将证据验实,让事实更清晰。但韩方之争,在我看来,自韩寒将书稿展示以后,事实即已明朗。愿意明白的,已经明白;不愿意明白的,即便法官判决,依然不愿意明白,何必多此一举?更深的问题是,如果方舟子不服,即便法庭判令道歉,一个不发自内心的道歉,有意义吗?强令道歉是我国民法上民事责任的一种形式。但法理上,如果本人坚不道歉,法院无法强制,只能由法院写文章,以被告名义登在报刊上。美国法上,认为强令道歉,违反宪法修正案第一条的保护言论自由和良心自由,法律上无此制度。韩国宪法法院认定其违宪,但日本和我国台湾地区,不认其违宪。
律师陈有西先生认为:方舟子对韩寒的质疑,不属于文艺批评,也不是文艺理论的百家争鸣问题,更同学术批评无关。而是对韩寒的基本人格的一种否定。不是说他的《三重门》写得好不好,属于什么流派,水平差不差,而是说根本不是他写的,是枪手的作品。这对于韩寒来说,就是一种毁灭性的诽谤。
陈律师的观点值得怀疑。言论自由保护的不是文艺批评的自由,是保护“言论”的自由,包括对他人人格质疑的自由。因此,判断此案必涉言论自由。当然,言论自由不是空穴来风,诽谤他人的自由。“诽谤”的文义是“以不实之辞毁人”。在法律上指“以书面、口头形式诋毁、诽谤他人名誉”。我查阅了方舟子的言论,是从网络上搜集韩寒公开发表的言论,进行分析和判断,并未自己捏造事实。问题的要害在于,如果方舟子依据的资料不实,或者方舟子分析错误,是否构成诽谤?或者方舟子是否借质疑之名,行诽谤之实?
这涉及质疑与诽谤的界分。我知道,法律上有无限的学说,试图界定。但这些学说都模糊不清,最终在于法官的内心判断。无论在互联网时代或者前互联网时代,我们都不能强求作者将每一个资料核实清楚以后,才能发表高论。更不能强求评论客观,因为评论总是主观的,否则言论自由就不存在了。微博上如潮般言论,有几多亲自核对过事实?路金波说方舟子的微博是“由一个话语权巨大的心理疾病患者控制”,这是公允理性的评论吗?
判断本案,关键在于:一、事实之陈述,有无合理材料;二、对资料的分析和推断,是否沦为猜测?从网络公开的资料来看,方的事实依据是网络上韩寒的文章和言论,并非捏造事实。其分析判断,也未超出合理怀疑的范畴。比如,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发表小说,是超出常规的。对超出常规并且有其他疑点的韩寒,进行质疑,属于合理怀疑。韩寒作为公众人物,应当接受比普通人更为严厉的质疑。问题在于,当韩寒将文稿展示以后,方依然质疑,是否沦为抵毁?个人看来,此时质疑似无必要。但方舟子在没有亲眼验证之前,说不能排除韩寒将他人著作抄写一篇的可能。这是方舟子性格使然,但我依然不认为其超出合理怀疑范畴。君不见,假古董经常使国家一级专家走眼?其实,方舟子的质疑过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使韩寒浴火重生、化蛹成蝶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我看到韩寒声誉的再一次升起,而不是名誉的衰落。
言论自由向来不是保护正确言论的自由,更不是保护好人言论的自由。它是思想花朵得到生发的土壤。没有方舟子,没有对手,韩寒们和谁磨刀论剑?何由生长、开放?梅花香自苦寒来!
我对本案拟判是:方舟子称韩寒的文章系他人代笔,无事实依据,但文章未超出言论自由的范畴,驳回韩寒的诉讼请求。此判决,还韩寒以清白,给言论以自由。
(作者为中国政法大学教授)

对话韩寒 “不和单个人打架”


本刊记者 徐臻 写作整理

和韩寒的对话是在723日进行的,他从香港书展回来的第三天,台湾名嘴陈文茜在香港骂了他一顿,他说,“不跟女生争辩。”
上海书展,陈文茜批韩寒,是关于这个作家的最近的话题,然后是在这些事情之前,他的杂志《独唱团》第一期面世了。就在《独唱团》的编辑部,跟本刊记者林楚方闲聊了两个小时,本刊摘要发表。
(注:更少内容见上一期《VISTA看天下》)

关于杂志
我以后出钱做慈善的时候,就搞一个‘二基金’”。


林:最近关于你的信息太多了,想跟你谈些什么都挺头疼的。
韩寒:对的,我也觉得很苦恼(笑)。
林:你说过不想接受采访,但前些天我看《xx周刊》刚采访了你。你不想接受采访,实际上已经很高曝光率了。
韩寒:那个快一年了。那哥们很有意思,当时没放(网络)上,后来他女朋友出国了,他也不想干了,打算把这个报道作为出国前的最后一篇,所以就存在那。说实话,我一般接受我喜欢的媒体采访。
林:(笑)比如《看天下》。
韩寒:(笑)对,《看天下》我很喜欢,从去年开始,我每期都在机场买你们杂志,但一直以为是个月刊。
林:可能你一个月只坐一次飞机,后来发现每个月的内容还不同,所以当即判断,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刊(笑)。
韩寒:(笑)对的。后来我看朋友拿的好多本跟我拿的长不一样,我就问,你这是哪儿来的,才知道你们一个月有三期。
林:信息爆炸时代,未必很多人像我们一样天天关注海量信息,但如果你把杂志当做一个产品,设定好标准,在信息海洋里找到适合产品标准的东西,解决好知识产权,集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好看而且很有性格的东西。
讲一个笑话,世界杯期间,我问一些球迷,巴塞罗那队如果碰上巴西国家队谁更厉害?好多人说巴塞罗那队厉害。我就想,可能因为巴塞罗那是根据自己的球队风格寻找找队员,就像我们这样,而巴西球员都是自己原产的。
韩寒:按理来说是这样的,你看现在得《xxxx周刊》(某知名杂志),以前我很喜欢看,但现在感觉就像养老看的,挺可惜的。
林:我不想评价同行,但我坚信,就像中国的很多杂志,理论上都有人在读,几个人我不知道。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你的媒体是针对韩寒这类人,那怎么检验成功?就是看韩寒看不看,如果他看你就成功了,不论你叫高端还是叫低端,叫《看天下》还是叫其他名字,如果他不看,你叫宇宙也没用。
韩寒:你们为什么叫《看天下》呢?
林:这个….一直都这么叫。这个名字也挺好的。我们前段时间发现好几本杂志,都在学《看天下》,甚至也叫什么“天下”,让人哭笑不得,真想让他们改个名字叫《二天下》。
韩寒:你跟我(想得)倒挺像的,我以后出钱做慈善的时候,就搞一个“二基金”。(以上为未发表部分)

关于道歉和唐骏
“犯了错不要承认,捉奸在床都不能承认”
林:聊点热点话题吧,方舟子最近的打假你看了吧?听说你也改了学历?
韩寒:是…我造假。其实我是初中学历。挺奇怪,虽然我不大喜欢唐骏说话的调调,但我觉得上升不到民族诚信的高度。
林:但好多人很期待他道歉。
韩寒:当然。如果是我就会选择道歉,处境会比现在强一万倍,但你知道他为什么不道歉?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假设唐骏学历造假是由媒体揭露的话,他有可能选择道歉;但恰好是方舟子跳出来,唐骏的目光已经聚焦到另外一个指向上,他可能觉得如果道歉就等于输给另一个男人。
林:我第一次听到从性别角度来分析道歉的。我以前向很多男人道过歉,当时都挺真诚的,我觉得有时候如果你错了然后真诚地说“对不起”,心理是很舒服的。我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取向。
韩寒:是吗?(笑)我一般只向异性道歉。我有一个朋友告诉我,(生活中)犯了错不要承认,捉奸在床都不能承认,因为女性都有种心理,他觉得你不能自己把事情说出来,如果你告诉她,“有件事情真不好意思,昨天我什么什么来着,请你原谅”,那她就崩溃了,但只要你说这事绝对没干,就算捉奸在床也可以说就是搂搂。其实有的人宁愿在潜意识里相信这一点。所以,唐骏可能会觉得,如果自己死不道歉,至少还能让一部分喜欢他的人心里有个位置,至少信仰不会彻底崩塌。
你让我想起另外一件事,有个媒体朋友昨天发来一个道歉短信,说“韩寒对不起,我诚挚地向你道歉,我是一个记者,写了一篇关于你在香港的稿子,写错了一个字。”我觉得一个错别字算什么。然后他说,“是这样的,你回答一个问题,‘两岸三地,挺多人喜欢你,你觉得怎么样,然后你说你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但我写成‘受之无愧’了”,我当时差点喷饭,给他发了一堆省略号。
林:我看你以前还向诗人道过歉。
韩寒:对,我老觉得中国很多问题出在排他性上,而且事实上,他们(诗人)都怀有力量,虽然那个文艺载体我不太认可,但他们真有不少写的是不错的,而且说到底,很多你喜欢的歌词,不就是诗歌吗?
林:所以你选择道歉,“为了……你们知道的”。学历的事情你倒提醒了我,你说你是假学历,但我的学历更有问题,大学四年根本没怎么听过课,居然把学历骗来了,骗比造假还可恶(笑)。方舟子你接触过吗?
韩寒:没有。我觉得他是个挺轴的人,但他打的那些架中,大部分没问题,无论从观点还是其他方面,可能有些小的部分稍微偏执了些。
林:有可能吧,可能人家的罪过就是够判一年两年的,他直接就给枪毙了,以后发现这人还没死,就再补几枪。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他跟你辩论是什么场面?
韩寒:我就直接道歉,甭管他说什么。我越来越觉得,我现在不愿跟任何个人打笔仗,个人打笔仗最终都打成口水仗。很多时候你发现两个打仗的人,性格中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当然这句话套在哪里都行,我的性格跟你也有很多相似之处。
林:你是说都是男人?那你以后是不是就不和个人打了?
韩寒:嗯。不面对一个具象的人,而是面对一个群体或一堵高墙就不一样了,他很可能是一个永远保持沉默的群体,但一旦想做点什么就有两个可能,一是你可能完了,另外是觉得你有价值,可以拿来用一用。这是和个人打仗的区别。

不和单个人打架


林:说起打仗想起一个人,前几天在北京见过许知远,聊起和你有关的那个文章,《庸众的胜利》。我觉得他很真诚,读完以后觉得有些道理,后来想想又不对,许知远是精英,问题是如果觉得大众有问题,不反求诸己却批评大众,我有些不同意,不过好像没有看到你有什么回应。
韩寒:当然,这是他的观点,我不是特别难接受的一个地方是,第一,我和很多读者,不是教主和教徒的关系。我也不觉得有些人是躲在后面,只是每个人声音大小不一样,因为很多人错爱,所以我随便说一声就显得声音比较大,他们可能声音小,但不能因为声音小,就觉得他们没有说话。
还有,你不能够要求别人看完了就要怎么样。我没有选择跟他争什么,我说过我尤其不喜欢跟个体争。我要和他争,估计越说越糊涂,但当我跟一堵高墙说话的时候,可能只听到回声,也许我一直在那里听回声,但会越听越清醒。
林:所以你办了独唱团(笑)?
韩寒:有可能,我喜欢听回声,而不是互相去争执,事实上中国一些知识分子有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事情还没弄好先乱成一锅粥了,不用别人做什么大家自己就被消解了。
林:《唐山大地震》会去看吗?你之前批评过张艺谋的电影,这次会去说冯小刚吗?
韩寒:我昨天刚看过(唐山大地震),不喜欢他的结尾,也不喜欢当中插的汶川地震那段,完全是多余的。但除此以外,我个人觉得他算是一部从节奏上来讲还会不错的电影。从头到尾看完,而且看完以后,基本上不觉得受骗上当。
林:是。他的电影确实有很多想法,我说的不是技术上的,甚至不是表达方式上的,而是一种思想上的,就说《集结号》,因为以前总是有影视作品把战争当做史诗来拍,但《集结号》我看完以后觉得,战争太残酷太残酷了,战争真不是好东西。总的来说,冯小刚的电影和张艺谋很不一样。
韩寒:张艺谋《活着》也挺好。
林:原著好。
韩寒:倒也是。

关于《独唱团》
“任何喜欢文艺的人,总想有点存在感”
林:从网络作家的角度,影响力够了,现在做一个纸媒,是个人爱好还是有其他考虑?
韩寒:是这样的,很多东西不是被杂文给击垮的,但文艺能改变很多东西,文艺文学是所有东西的大宗,这是当时想办《独唱团》的初衷。可文艺又不适合网络呈现,比如长篇小说、中篇小说,一些散文就更难通过网页上传,没人看。所以我才想到这么本刊物。我当然知道纸媒跟网络不一样,很多人都说为什么不像看网络文章那样犀利,我觉得既然你知道网络文章犀利,上网去看就行了。
林:想看战争片,打开一看居然是文艺片,接受好了。
韩寒:对。还有一个原因,我觉得中国的文艺土壤经历了各种运动的洗刷,已经不行了。所以我想提供一个平台,让各种各样写得好的人在上面发表文章,然后这个平台也可以推出更多好作者。我肯定不想办个网站,你要办个文艺期刊,只要你第一期出来了,就不会轻易被停掉,一停掉就是大问题,而关一个网页只是个技术问题;另外一方面,任何喜欢文艺的人,总想有点存在感。
林:现在越来越少的人在想文艺的事,文艺正变得越来越久远。
韩寒:所以我想把它拉近。
林:能吗?
韩寒:挺难吧。很可能是这种状态,有一个大趋势在那里,所有人都往这个趋势里面跑,我就截住一两个人过来聊聊,也许聊完了他们还是往趋势里跑,你也没办法让整个队伍往另一个方向走,这是队伍的选择,再说,你的方向也未必正确。
林:你也可以安慰自己,为什么要承担那些责任?满足个人爱好也可以?
韩寒:对,不过中国人口多嘛,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找不出几个有这癖好的?我看到有人评论说,(《独唱团》)可以让你回到以前阅读时的那种感觉,我觉得不错,挺好的。
林:你已经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要领导一个团队,我也很感兴趣,你怎么管理这么多人?发行怎么样?
韩寒:我们这里连我八九个人,没什么考核,内部管理极其混乱。说到发行,就是收入这块吧?成本五块钱吧,每期稿费要发掉40万,然后人员办公成本,一期大概20万,如果每本挣253块钱,得卖20万册才能保本,第一期卖得确实不错,有80万吧,但我明白,是因为大家有起哄成分。所以我不会用第一期的销量做计划,但我比较有信心卖到20万,从长远看,稳定在四五十万不成问题,这样再往后发展就都有可能了。
说实话,想挣钱并不难,包括这个杂志放不放广告的问题,第一期没放以后,之后就有点尴尬,而且这种排版方式很难放广告,左边是摄影作品,右边来个广告,读者会接受不了。就好像你跟一个女的相遇很久,你也知道她的套路,有一天晚上她全变了,你会觉得不爽,就这么回事。

媒体的影响
“时尚杂志就告诉你什么是LV什么是GUCCI呀,但这些都是很土的东西”
    林:来之前我就想和你说,你看起来像那种见到就想拍拍肩膀说“小伙子,不错!”的人,人的认知能力和所谓教育程度或社会经历关系好像不大。
    韩寒:资讯已经发达了,这是其一。其二呢,我本身也特别喜欢阅读。其实从学校出来,我觉得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就没什么大的改变,但是之前要稍微隐藏一下,否则太嫩了,特别容易被搞掉。
    林:去年你当选《南方周末》年度人物,看到你有句感言,大意是“14年前在同学们看《红领巾》报的时候,你每周都用可调配资产的十分之一来买《南方周末》,是这份报纸给了你最初的启蒙。14年后,就是这样了。”那时你才13岁,我和一个朋友开玩笑说,“看来报纸对人的‘腐蚀’性蛮大的”。
韩寒:是的,因为那个时候的《南方周末》肯定是份很好的报纸,当时的《中国青年报》(插话:还有《南风窗》、《读书》杂志等)也不错,还有不少丛书,很多都是社会批判类的,其实我觉得批判只是一个表象,更多的是启蒙或者让人思考,包括一些可读性很好的书。包括一些可读性很好的书,贺雄飞当时就做了一堆书。 
林:贺雄飞不错,推出了好多人……包括张悟本(笑)。
    韩寒:(笑)对的,这种影响不仅对每个人,还影响了媒体走势,你看,很多时尚杂志也开始做时政社会类题材,后来我发现,这种改变是因为很多广东媒体人去了之后发生的。这种改变是对的,因为时尚杂志就告诉你什么是LV什么是GUCCI呀,但这些都是很土的东西,现在稍微有点精神时尚了。
林:但你没有发现,现在有些时政媒体却开始介绍LV了?有个事情挺好玩,我有一个做社会新闻的朋友,可能一直觉得时政新闻比社会新闻时尚,后来去了一家奢侈品杂志,他和我说,要把时政元素注进去,我觉得难度挺大的,你除非调查下买奢侈品的人都送给哪些人,但这难度太高了。我就劝他,你别毁了人家杂志,但后来发现他做得也挺好。
    韩寒: 我也很感兴趣,为什么广东或者说南方的媒体有这种相对的传承,因为离香港近?还是他本身有一个传承?
    林:你觉得你的成功可以复制吗?(笑)广东离政治中心远,改革也好开放也好,毕竟先从这开始,媒体和媒体人受传统力量的干预要少很多,这很重要,比如当时的地方领导人对媒体的态度,认为改革开放吗,胆子可以大一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当年广东有很多,无论是能力还是品质都非常出色的媒体人。香港只是一个次要因素。总的来说,有很多偶然因素,也可说因缘际会。

领导喜不喜欢韩寒
“是不是哪个老板的小蜜被我泡了,我数了一圈,都没有泡过”
林:今年《南方周末》的中国梦晚会请你了吧?
韩寒:我去年当选了他们的年度人物,后来还接了一堆的什么人物吗,其实从2007年的时候就总有杂志给我什么人物,但我全部推掉了,但2009年的时候他们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有个“中国梦”决定要颁奖给你,开始我也是拒绝,后来因为是南方周末颁的,我就接受了,接受以后别的媒体都知道了,我只能说都接受,去年接了一堆。
但最惨的是其他都颁成了,“中国梦”却没有颁成。因为他们和SMG旗下的媒体合办晚会。我都到现场了,但SMG认为有我就不行,后来就没成,我说无所谓。今年他们又要给我颁奖,但SMG对我的重视程度不亚于去年,所以又不行。
林:你和SMG有什么矛盾?
韩寒:当时我就在想,我拼命想……
林:是不是你在文章里经常出现“SM”把G给丢了?
韩寒:(笑)我当时第一反应,是不是SMG哪个领导的小蜜被我泡了,我数了一圈,确定都没有泡过。
林:可能有人觉得韩寒出现在上海,让人感觉,怎么出了这么一个麻烦制造者?
韩寒:当然。其实我还是很爱上海的,某个大城市有个什么人才引进计划,说给我房子,我说不要,我觉得被说成一个其他城市的作家很奇怪。但上海,怎么说呢,比如领导出去会有人问,你觉得上海出了个韩寒怎么样?他可能会说“我们欢迎任何批评”,没准下来就把手下人骂一顿。
   

说说比自己年纪小的人
“我赶紧夸人家,岁数不大政治觉悟很高”
林:你以前对“六九”圣战的那个批评开始很尖锐,后面却很柔和,那些小孩其实年龄和你差不多大。
韩寒:我特别受不了,我不认为那些小孩对武警有什么真正的感情,他们是为了建立自己的政治正确,然后拼命拉武警到他们队伍里来,然后替那些武警说话,让学生给武警道歉。
林:其实家乐福那个事情之后,你的文章指向就很清晰了。
韩寒:其实之前我还写了一篇文章,想看看我的读者处于什么水平。我看一个美剧,看到第七季,就在博客上说,“在中国居然还受到了中国军人的虐待,写了中国很多不好的形象,如果他们继续这样拍,我要坚决抵制美剧”,结果留言里有特别多的人支持。我一下子快崩溃了(笑)。前阵子我还去过一次我们学校,学校文学社安排小记者给我提问,问了很多问题,我都如实回答,但说到一些尖锐问题的时候,他的笔就不动了,然后就问一些无关痛痒的,他又拿起笔来记,我赶紧夸人家,岁数不大政治觉悟很高。

关于文风
“我拿我的××发誓,还真没看过王小波的一篇文章”
林:你受欢迎和你的话语方式有关吧,其实和你有同样观点,当年被追捧的人,慢慢销声匿迹了。
韩寒:还是因为人的性格问题。每个人写法不一样,我写文章的时候总是担心人家能不能把这一两千字读完,所以我拼命在这两千字里找点乐子,但有些人内心有安全感吧,觉得哪怕写两万字,写再臭,都能被人读完。我从来没有放弃过的,就是把文章写得更好看,所以想用很多办法。
你看很多报告呀,很多时候引起人反感的是他们嘴巴里说出来的话,那些排比句和空洞的陈述,我们假设一下,他们的观点没任何改变,反正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但要换一个说话有魅力、风趣的人会怎样?
林:估计很多人观点就改变了,还可能会接受他。说起文风,你受到过谁的影响?比如王小波?
韩寒:说句非常非常诚实的话,我拿我的××发誓,还真没看过王小波的一篇文章,王小波是我唯一一个——因为大家都说他好,我只能说王小波真好——的人,我看过他的一些片段,可能六七百字吧,觉得还不错。
我也觉得很奇怪,一方面他很复杂,另一方面,你看他的几百字看语感或者从报纸上了解到他的观点,哦,这个人至少不会有什么大错,所以我只能跟着说,哦,王小波写得不错,实际上根本没看过,这是我要道歉的地方,因为虚伪,但我为什么不敢说我没看过王小波呢?主要是怕人家觉得太装×了,你作为一个写东西的人,怎么没看过王小波呢?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