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11日星期六

模型製作大師鍾經洋建構小香港

2014-03-26

「如果有一艘船,從深灣遊艇俱樂部出發、經數碼港、機場、青馬大橋、葵涌貨櫃碼頭、西九、ifc、滙豐、會展、到郵輪碼頭,沿途看見的建築物,全都是我曾做過的。」模型製作師鍾經洋(King)自豪地說。從事模型製作三十八年,不少香港主要基建都經他手,若把他曾做過的微縮模型拼合,幾乎可以看到香港的主要面貌。

在訪問期間,King興致勃勃為記者展示最近的創作,不是模型,而是篆刻,每一句都蘊含着他對人生的體會。樂觀開朗的他,深信自己「一世好運」,能以自己的興趣為業,多年來從沒間斷,即使在沙士時期,公司一度面臨倒閉邊緣,他並不着急,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不到一年,生意自動找上門,再次重操故業,直到現在,過着半退休的優閒生活。

King工場地方雖小,但五臟俱全,廢棄的燈罩,被改裝成三個懸吊的魚缸,與窗後的山嵐景色融為一體,四周擺滿從各地蒐羅回來的古木。隨便拿起一件工具,都能說出一段故事。1997年以二十多萬買下的鐳射切割機,雖然已經有十七歲,依然運作良好,「連廠家都跟我說,如今世界上只剩下兩台同型號的,一台是他擁有,一台是我,更說有他在生一天,也會來為我維修。」各種各樣製作模型的噴槍鑽子自是不少,而一櫃子的木雕工具,卻是為他最近萌發的興趣而購置,「連五金行都沒有我工具的齊全,如今都沒有人做這種手藝了,所以買少見少。」

如今半退休的King,一個月有一半時間在工作,其餘時間,則從事各種各樣的雕刻和篆刻創作。怕悶的他,從小就不愛讀書,多年以後,依然會做趕不及交功課的噩夢,「可能我有點學習障礙,經常串錯字,中英文都不太好。」中四那年,家人把他送了去英國讀書,至中六畢業,練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回來,也讓他得到美國玩具公司的工作,負責設計畫圖和製作手辦。「通常你會講,就不會有人質疑你會不會寫。」

沒有太多學術訓練的King,惟有邊做邊學,旁人覺得困難的模型製作,在他眼中倒不是什麼難事。「從小我就喜歡砌模型,是我的興趣所在。」後來1974年石油危機,塑膠原料價格大升,玩具公司破產,「曾經有公司請我去做quality control,但我很討厭這樣的工作,常要批評別人哪裏做得不好,又不能自己創作。想找設計的工作,又找不到。」當時是1976年,他二十九歲,已經成家立室,求職無門,惟有創立一人公司KJAW,幫其他工廠做手辦,維持生計。

「那時香港還是以工業為主,生產不少玩具和電子儀器,在起模前要先按設計圖製作手辦,讓別人看看真實效果,是製作過程重要的一環,模型要做得精準,時間也不能有偏差。」他笑說自己是「一世好運」,碰巧一所設計公司決定把做手辦的部門關閉,有許多機器無法處置,問King肯不肯接收。「起初我也以資金不足推卻,後來這公司卻寧願降價,在賬面上以折舊為由,從數萬元減到一萬二,我當然說好!這些機器如今我還在用。」

改變歪風

剛創業,生意接踵而至,幾乎不愁生計,除了因為從事相關行業的人不多,也是因為他處事作風,在行業中算是一股清泉。「那時候雖然也有老一輩的『手辦佬』,但是他們的信譽不佳,無論懂不懂做,都先把工作接下來,做不來的時候,就逃到內地去,或者推搪自己病了,不肯交貨。但我覺得誠信和質素都是很重要的,做不來就推掉,接得下來就要做到最好,別人自然介紹更多工作給你。」

為了保持產品的質量,他更花了不少時間去鑽研材料。「那時候我也不太懂相關的知識,便想到牙醫和珠寶製作也講究造模,於是買來相關的物料自己研究,例如亞加力膠。我常說,就算材料有多貴,始終也比手工便宜,材料的錢不能省。一個手辦模型按重量計,可能比黃金還要貴。」

隨着生意愈做愈大,他也開始了其他範疇的模型製作,例如小型帆船、錢幣鑄造等,但都以失敗告終,帆船因滯銷而擱置,錢幣則因炒賣泡沫爆破而終止。「如今那些錢幣還在我的櫃裏,價錢又升回從前的高位。(想再賣出?)算吧,留着做紙鎮更好,哈哈!」

人生有起有跌,但在King眼中,自己還是好運的居多,正當其他模型製作生意都碰釘時,恰巧賽馬會要興建沙田會所,建築師想尋找模型製造者,就在黃頁中找到他們的電話。「做手辦經常用塑膠,自然就用塑膠做這個三尖八角的模型,成為香港第一間這樣做的模型公司——當時其他建築模型都是用紙板。」從此開拓了另一種生意門類,隨後更成為公司主要的工作。「我們發覺,做建築模型竟比手辦更為容易。做一個風筒手辦有許多彎位,又有不同配件,拼合更為困難,建築多由直線構成,簡直是沒有難度。」

不願通宵

而在八十年代初,香港的經濟重心慢慢從工業轉到商業,四周建起愈來愈多的摩天大樓,不少外國建築師都在此時來港,需要建造大型的建築模型,擁有大型機器的King自然佔了優勢,「其他公司多是家庭式經營,就算建築公司有做辦部門,也沒有我們的工具。」King流利的英語,亦方便和外國建築師溝通。後來他獲著名建築行Foster Associates的垂青,為滙豐總行大廈製作建築模型,從此打響知名度,生意一單接一單,他也增聘人手,成為一所穩定的八人公司,並更名為3D Models。他笑言,每個員工都醉心於模型製作,就算每年一次的員工旅行,搞了兩年,最後也不了了之。「不需怎麼管他們,他們自己便會想把模型做靚。」

雖然生意應接不暇,但King沒想過要將公司的規模擴展得更大,覺得這樣的規模已足夠。「三四個工作同時進行,已經叫我們忙不過來。做建築模型歷時不短,從開始時的planning model,到presentation用的sales model等,也要預留時間給建築師進行改動,真正交貨後,才能做下一單。我不是貪錢的人,做不來的就推,要等手上的模型完成再說。所以我們極少通宵工作,我做了三十多年,只做了一晚通宵——那就是做機場的模型。」

做建築模型,最大的困難就是趕死線,比人還高的國際金融中心建築群模型,是他最難忘的工作。起初他因為對方要求時間太急,加上牽涉的部門太多,模型不能絲毫差錯,所以決定不投標,「那時候我們差不多是香港最大的模型公司,我們做不來,其他也未必做到。當然有些公司願意開夜完成,但這不是我們的做法。」最後項目流標,對方把限期推遲至三個月,他們成功投得項目,合全公司之力,終於在兩個半月內完成,也成為他最滿意的作品之一。

在眾多建築設計物料中,最難模仿的是金屬。「後來電鍍技術出現,幫我們解決不少問題。就像曬相一樣,在金屬上塗上腐蝕性物料,把設計圖投影上去,就會侵蝕出想要的形狀。近年的大廈都愛用curtain wall,一鋪上去就完成了外牆的部分。最初沒有人把這技術用在模型製作上,是我自己摸索得來,可說是『執牛耳』,可惜現在是『執牛屎』了,哈哈!」

有時為呈現流線型的金屬外殼設計,他甚至會用純銀作材料,「不鏽鋼很難焊接和屈曲,也很難拋光,相反銀能輕易做到這一點。」不同國家的人,對於材質的喜好各有不同,歐洲愛用木,相反亞洲地區因為木材多,反而覺得不貴重,偏愛塑膠物料,他也會因應需要而調整。

最愛滙豐

說到自己最得意的作品,首選1983年開展的滙豐總行大廈模型。「他們起初找了一間外國模型製作公司,可是效果不甚理想,才找上我們,可能是因為我們在本地較有規模,而且慣用塑膠製作,能支撐這種只有數條主柱的結構,加上模型在設計的develop階段時,常要拆開拼合觀察效果,用塑膠製作更堅固。」

除了結構獨特,模型的比例更增添製作難度——「1:33」,意味着所有尺寸都要除以三十三,對準確度要求非常高。「做的時候我們要不斷按計算機,哈哈!但我們已經習慣了製作準繩要求高的模型,半毫米的差別也不容許,這也不是什麼問題。」

整個模型製作到1986年完成,歷時四年,從建築外貌、內觀到建築配件模型,到裏面的桌椅陳設,King無一不包攬。滙豐在2008年打算重新裝修,再次請他做一個sample board。「整個工作可說是橫跨了二十多年。」做完這個工作後,公司的能力備受肯定。「聽到的不再是你懂不懂做?而是,這樣的預算能不能做?」

香港國際機場的模型,是歷時最久的工作之一,「從1991年為一所公司製作master plan,當時正在爭論填海的問題。後來他們落敗後,贏得比賽的Foster又找我製作客運大樓的模型。後來二號客運大樓也是由我們負責,整個過程共十多年。」每次從外地回港,他都會勾起當年的回憶,恍如再次走進自己做的模型中。「多年來,機場幾乎沒怎麼變過。」

青馬大橋也是一個他做得「非常開心」的工作。雖然整個建築設計複雜,充滿細節,喜歡砌模型的他愈做愈興奮。「橋的設計為垂吊,但由於塑膠比較輕,而支撐的鐵線比它重,令整條橋浮起,無法固定,因此我們特地在下層加了兩條銅塊。也由於垂吊的關係,我們很難預計最後成品的高度,因此在兩邊設置螺絲,用來放鬆或拉緊橋上的主鐵線,調整橋的高低左右,令其符合設計效果。」

一世好運

九十年代末,模型製作公司紛紛北上,只有King堅持留守在香港。「我年紀大了,又不懂跟上面的人打交道。但兩地的人工實在差太遠,建築師行都說,你減一點吧,即使減了無利可圖,仍比上面的貴。」當時他們仍非常樂觀,尤其遇上金融風暴後,先前所規劃的建設依然沒有停下,仍覺得僥倖。可是踏入1999年,環境開始轉差,公司在創立二十三年後第一次蝕本,「那時候還覺得,蝕一年不打緊啦。」

捱到2002年,生意愈來愈差,不得已下,King決定解散手下的模型師,讓他們尋找更好出路,兩個夥計仍選擇留守,有工作才分攤利潤。可是2003年遇上沙士,百廢待興,剩下的夥計最後也轉投另一所建築師樓,機器也賣了給該建築師樓的老闆,連帶工場也租了給對方。「那時候我想,自己最擅長的就是做模型,這也做不來,還能轉什麼工作呢?惟有用賣機器和收租的錢先維持生活再說。」

雖然灰心,但King不氣餒,相信自己「一世好運」的他,不到一年,再次收到從前合作過的建築師樓的電話,找他製作模型。「於是我又開始做回老本行,不過這次只有我一個人做,也反璞歸真,接一些較容易的工作,也開始用回紙板等物料,主要都是做development stage的模型。」回顧多年來的模型製作工作,他總結出「世上無難事」的道理,「就像有圖我就能把模型做出來,一切都不是困難,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應用於他的人生,竟也同樣適合。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