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23日星期日

壹週刊 - 1127 - 坐看雲起時 說「文人風骨」

 

坐看雲起時

說「文人風骨」

2011年10月13日

香港有一個邵逸夫獎,據說要與西方白人的諾貝爾獎別別瞄頭,平分春色。邵逸夫爵士是遠東電影大亨,冷戰時代國際級的生意人,而且是民國的實業家,年輕時遠走星馬,年逾百歲,輩分極高,由邵爵士來辦這個大獎,當然比大陸陳什麼標之類的富豪有資格。
不過邵氏獎,只有醫學、數學、天文學、生命科學等四個,要與西方白人百年的諾貝爾獎地位等量齊觀,恐怕還要努力一下。

最關鍵的一點,就是人家諾貝爾獎有文學獎與和平獎,邵逸夫獎則只偏數理科學。
諾貝爾獎的分量,引起國際的注意和議論,不是什麼物理學獎、醫學獎和化學獎,而在於文學獎,其次和平獎。為什麼?因為物理、醫學、化學之類,有何新發明,詞彙一大堆,譬如「宇稱守衡定律」之類,大眾很難明白,但文學獎不同,文學印刷出來,書店擺放,各國讀者傳閱,譬如時至今日,許多人還記得一九五八年諾貝爾文學獎的《齊瓦哥醫生》,但那一年誰得了醫學獎,有誰記得?
邵獎只重科學,也不足為奇,因為中國人重理工而抑文科。這個民族堅定以為,只有科技可以興國,文人只屬末流。中國人家長聽見子女進 MIT唸電子工程,必眉開眼笑,觀音廟還神;當年我進華威唸英文系,許多親友游說,好似街坊組長一樣,嘮嘮叨叨:想清楚呀,讀文科,在香港沒出路的呀……
所以邵逸夫是前電影大亨,電影以劇本為先,燈光、攝影、音樂,皆是文科( Arts)的學問,但邵逸夫獎不設文學獎,這一點,代表了中國人意識的主流。
不過,奇怪的是,中國人既然歧視文科,但當這個民族正快掉進刀山油鍋的地獄邊緣的時候,卻要把讀文科的人推上前線。他們要求:「國難」當前,或者奴才閹妖當道,到今日,中國人還講這四個字,叫「文人風骨」。
「文人風骨」這句話很奇怪。今日世界,各行業都有專才,有工程師、醫生、大律師、高官、 CEO,為何香港沒有人倡議「工程師風骨」、「醫生風骨」、「 CEO風骨」、「政務官風骨」,一到有反抗暴政之需,此等「專業人士」移民,就只把「文人」這個行業推上火線,彷彿應該「為國捐軀」的時候,只有作家、詩人、報人之類,享受此一捨身取義的犧牲「特權」?
所謂「文人風骨」,平時還有很歧視性的要求:文人應該「安貧」,不可以像其他行業一樣市場導向,多賺些錢。文人兩袖清風,才是名節高現之時——很好,太平的時候,文人不許富有,戰亂的時候,文人要帶頭疾呼然後砍頭殉國。難怪中國文人,其賤連雞犬不如。醫生、工程師、 CEO,攀附權貴,可以大賺特撈,這些行業,難道沒有 BSC或 MBA或 BM( Bachelor of Medicine)學位?為何獨要持 BA學位的人實踐「風骨」?

中國人此一文化殘障意識,承傳自他們可悲的歷史。三千年來,中國人社會直到二十世紀初,皇帝之下,只有四種職業:士、農、工、商,並列為「四民」,四民之中,以「士」名列第一。士成之後,並不成為西方白人國家的左拉、羅素,是獨立的知識分子,而是高官爵祿。好了,中國人的皇帝偏偏若不是暴君即是低能兒,農、工、商三大行業的人,無法近身天庭,農可以成為地主,工可以成立工作坊做小老闆,商則更可以當沈萬三和胡雪巖,於是「天下大任」,就落到「苦諫聖明」的文人身上。
但面對暴政,為什麼士、農、工、商不可以一起拿起武器,像法國大革命一樣,向暴政進攻?中國人只要諫士,也是文人這一行,來戰戰兢兢的用一條命來試刀,皇帝一發瘋,把文人殺光,農工商都只會做逃跑的難民,到饑荒時沒得吃,農民才會拿起鋤頭拼命,變成暴民,到農暴頭目誅殺了皇帝,自己登了寶座,又把文人來開刀,如此則惡性循環,代代不爽。
由此可見,中國人講的「文人風骨」是何等一個搵老襯的騙局:明星可以做商品的廣告代言人,「文人」則不可以。為什麼?我問過一些大驚小怪的中國人,他們答:「因為老百姓對文化人有要求。」我嘴角掀起一絲冷笑,不答話,心想:「對文人有要求。為什麼你們這幫消費飲食爭名牌的屁民,對自己就沒有任何要求?」
西方白人社會,早就有「知識分子」。 Intelligenzia這個名詞,最早見於帝俄時代,知識分子是西方的觀念,正如「婚外情」( Extramarital Affair)是英語世界的名詞,中國人兩樣都沒有——中國文人,可以做皇帝的官,也可以同時三妻四妾,這就是中國文化的國情了。
文人要不要「風骨」?不需要,除非醫生、律師、政務官、工程師、會計師……九百九十九樣其他要讀書考取資格的行業的中國人,也一齊講「風骨」,否則一個精通中國文字的語言工程師,先把美國或歐盟國籍安置好,再順應市場潮流,交付下來的工作,在能力才華範圍內做得最好,不管自己喜不喜歡,也不理有沒有觸犯中國道學權威所要求的「風骨」,表現出像飛機師一樣的專業,即已足夠。
讀文科的人,最大的風骨就是講理性、論邏輯,不要相信那套偽善的大道理,什麼「先天下之憂而憂」之類,多謝了,一個使用方塊文字的工程師,可以是一個國際公民,絕對沒有義務為某一個墮落的民族陪葬的,這是出身於殖民地香港,讀英國文學、志趣精研中國文化、卻又以華文為謀生工具的一杯雞尾酒般的人,在二十一世紀的地球正確的處世態度了。
香港如果有文人,下一次再聽到「文人風骨」而覺得羞愧的時候,記住,我教你反駁:邵逸夫獎,是沒有文學獎的。

更正

上星期本欄第一段:「一點屁人的小事」,是植字之誤,原文為一點屁「大」的小事,字跡潦草,打字的哥哥眼花,華文還是手寫有 feel。

陶傑

(陶傑)

壹週刊 - 1127 - 坐看雲起時 說「文人風骨」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