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5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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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燃燒冰冷的生命 蕭紅的絕境書寫 | 洛楓 | 主場新聞
自我燃燒冰冷的生命 蕭紅的絕境書寫

原名陳少紅,詩人、文化評論人,愛貓,愛哥哥張國榮,沉迷溜冰的無重世界,喜歡不務正業,嚮往俠士生涯,奈何要養貓養自己而不得不「狗」且偷生,遊戲荒原。

「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
二十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直到現在還是過著流浪的生活。
「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這是蕭紅自傳式散文〈永久的憧憬和追求〉結尾的段落,像鏽蝕的油彩那樣點染了她一生的佈景,「長大」了卻沒有「好」,彷彿是她搬演一生的「母題」,周而復始直到消亡,貧困、孤獨、愁病、被遺棄或虐打、飄泊而流離失所,最終客死異鄉,假如中國現當代文學要列舉一個「苦命作家排行榜」,蕭紅一定名列前茅;而好像也有這樣的命運規律:出身於破碎家庭的孩子,如果天生性情敏感又懂得文字,便很容易成就才情,但一輩子不會快樂,除了蕭紅,還有張愛玲!祗是,我對女性作家薄命的因由沒有太大興趣,那通常是男性讀者或研究者苦苦憐惜的角度,重讀蕭紅,我祗想瞭解敏銳的女子如何以自己的「薄命」書寫「薄情」!小時候讀蕭紅,總覺得她太脆弱而不能靠近,當自己也走過脆弱而支離破碎之後,便開始驚覺她的冷硬與深沉;是的,時代、男人、生活環境給她走兩步、絆倒一步的命途,但她也跌跌撞撞了三十一年才倒地不起和離開人世!對於蕭紅的文學成就,歷來從傳紀、性別、歷史,甚至政治意識形態等角度切入的研究已經重如泰山,沒有讓我置喙的餘地了,便祗好輕如鴻毛的單純地看,看蕭紅如何以文字將人引入荒涼境界,也看薄命人如何以血肉之軀築構文學的長城,再以激情哭崩世道、以深邃的眼睛洞穿他人的虛妄,最後自我葬身;我甚至覺得,現實生活中蕭紅接二連三的被男人欺負、欺騙和拋棄,但她一點一滴的記錄下來,早已以「文字」處決了這些男人,當人死如燈滅之後,男人的「惡行」卻繼續銘刻人間,在蕭紅的文學世界中永垂不朽!

法國創作文論家愛蓮.西蘇 (Hélène Cixous) 在她的名篇〈死者學派〉(The School of the Dead) 中指出,讓讀者著迷的作家總恆常地與「死亡」連結,「書寫」是為了學習無懼,無懼於生活冷酷的磨練、生命極度搖擺的侵害,她稱之為「絕境的作家」(writers of extremity);這類作家,一輩子經歷常人凡眾所沒有的極端處境,以激烈的感情與心志燃燒自己、烙印傷痕,直到灰燼,愛到盡頭是極痛、痛到沸點卻爆發狂喜,在歡愉與創傷的危崖上撕裂自我。歸納西蘇的論點,這種「極端書寫」的狀態體現於四個層面:第一是「自我疏離」的觀照,一個我化成兩個或多重的分裂,不斷來回的審視自己,「自己」變成個人生命的「觀眾」,看出日常看不到的內層與底層,那怕是最微小、脆弱、卑怯和恐懼的形相。第二是書寫「源於失去」,失去摯愛的親人、刻骨銘心的愛情,甚至最終寶貴的生命,因為不甘心「失去」,便以「文字」作為補償,或是悼念、或是報復、或是為了安葬頹敗的自我,總要在失去之中抓回可供記認、憑證的痕跡,因此「死亡」與「失戀」成就了千古絕唱!因為「書寫」能夠帶來力量,讓作家學習免於恐懼,無畏於一無所有的虛空、無助和孤絕的困境,能夠「寫下來」,文字從此便擁有應有的位置,自我便不再飄零無依。第三是「刺痛的書寫」,西蘇引述卡夫卡 (Kafka) 的話語,指出為讀者帶來猶如狂風掃落葉般衝擊的書才有閱讀的價值,相反的,平平無奇或平淡如水不能直入生命核心的作品讀了也會語言無味、情緒無感,基於這種關連,「寫作」同樣也必需源於「刺痛」或「刺傷」,是生活上傷痕累累的結果,書寫者猶如走過死亡的森林,在迷失、尋覓、傷損甚至葬身的過程中刻鑿經驗,祗有寫於「驚懼」之中的作品才能讓讀者產生同樣的震懾、才能觸動人心。最後是寫出「自我惡性」,西蘇認為,「不完美」是人性的本質,而「人性」是一切藝術的裏子,書寫自我的惡性就是為了學習堅強,堅強的面對生活的缺陷與遺憾,讓前行的路能夠繼續下去,她甚至強調,發掘邪惡的善意或憎惡的愛是作為「人」的衡量,祗有這樣才能發見真我,從而獲得淨化與提昇。這四個面向,形構了西蘇命名的「絕境作家」的存在模式,那是在自我分裂疏離、失去摯愛的極地之中,書寫創傷與惡性,在匱乏的生活條件下,以血肉的情感建造豐饒、驚險、迂迴卻處處靈光閃耀的藝術天地。

熟悉蕭紅生平傳紀的人都知道,她活脫脫就是西蘇論述的「絕境作家」,自小被父權壓制,冰冷的童年缺乏溫暖和愛,成年離家後長期東飄西泊,無家的她渴望成家卻不斷輾轉不同的男人手裏,貧與病差不多成了生命的底子,最後歸葬舉目無親的殖民地城市香港,在死亡延續的孤獨裏臥聽海濤閒話!然而,我最感興趣的到底是怎樣或甚麼力量讓這個如斯屢遭不幸的女子一直孜孜不倦的以「寫作」面對絕境?沒有選擇沉淪、沒有踏上自殺的毀滅、更沒有甘於平庸的隱去,性格、體質和命途皆如此敏感脆弱的蕭紅到底是如何熬過來的?翻讀她的散文集,書頁翻飛如幾度輪迴的翅翼逐漸昭然若揭,正如西蘇所言,當生命的重擊壓抑至不吐不足以承受的狀態時,「書寫」是唯一活存的憑藉,那是一個「拒絕」的姿態,拒絕命運的摧毀,同時也是一種「宣示」的能量,宣示生命的自我掌管。從這些角度看,便重新讀出蕭紅文字另類活潑、幽默和清新的氣息,以及帶有批判和報復人世的剛冷。

蕭紅的散文充滿小說場景的味道,人物活靈活現,敘述與描畫猶如電影鏡頭的推拉移動,流暢而豐盈,而且四處佈滿的比喻與詩化語言洋溢溫柔與慧黠,往往導引讀者的情緒進入那些生活撕開皮肉的嚴峻境況。譬如說,她寫無家的飄離與冰冷的人生:「搬家!什麼叫搬家?移了一個窩就是罷!一輛馬車,載了兩個人,一個條箱,行李也在條箱裏……把手放在鐵爐板上也不能暖了,爐中連一顆火星也滅掉。肚子痛,要上牀去躺一躺,哪裏是牀!冰一樣的鐵條,怎麼敢去接近」(搬家);寫孤絕的寂寞:「光線完全不能透進屋來,四面是牆,窗子已經無用,像封閉了的洞門似的,與外界絕對隔離開」(黑「列巴」和白鹽);寫戰雲密佈的生命威脅:「用了我有點蒼白的手,捲起紗窗來,在那灰色的雲的後面,我看不到我所要看的東西……正在我躊躇的時候,我看見了,那飛機的翅子好像不是和平常的飛機的翅子一樣——它們有大的也有小的——好像還帶著輪子,飛得很慢,只在雲彩的縫際出現了一下,雲彩又趕上來把它遮沒了」(天空的點綴)。這些豐盛而深邃的場景寄寓,為蕭紅的散文建立了精煉、含蓄的韻味,讓人物立體的活動其中,情融於景,渲染了亂世人命逐草四方的艱難,景隨人移,浮映了作者容易動情、移情卻又終歸蒼涼的結局。有時候她會以物傷其類的情緒借代他人的故事來反襯自己相同的困苦,例如〈索非亞的愁苦〉裏面有國歸不得的俄國女子;有時候她會以日常生活微小的瑣事折射寂寞難耐的婉轉情態,像〈孤獨的生活〉中流落日本的衣食住行;有時候她會以托物喻志的技巧批判軍國主義的入侵,像〈牙粉醫病法〉借日本女子的「食肉故事」反諷戰爭扭曲人性的禍害;有時候她甚至從歷史的脈絡縷述男權意識的拓展,例如〈女子裝飾的心理〉從比較遠古時代男女身體修飾文化的差異和演變,勾勒女性逐漸被男人宰制的過程。由此可以見出蕭紅散文文體變化多端的色譜,她總擅於在黑暗的籠罩裏散射希望的光源、在短暫寧靜安逸的光圈內塗抹灰敗的憂患!

在蕭紅寫景流麗、鑄情細緻的散文中,最讓我久久無法釋懷的有兩個母題:一是她對「食物」幾近偏執的渴求,二是她筆下男人的可斥可鄙,在「商市街」系列的文章中,像〈小黑狗〉、〈家庭教師〉、〈提籃者〉、〈搬家〉、〈黑「列巴」與白鹽〉和〈十元鈔票〉等等,都反復記敘「吃」的苦況:

我的心情完全神經質下去,好像躺在木板下的小狗就是我自己,像聽著蒼蠅在自己已死的屍體上尋食一樣。(小黑狗)

走在一家包子舖門前,又買了十個包子,看一看自己帶著這些東西,很驕傲,心血時時激動,至於手凍得怎樣痛,一點也不可惜。路旁遇見一個老叫化子,又停下來給他一個大銅板,我想我有飯吃,他也是應該吃啊!(當鋪)

第二天,一些朋友來約我們到「牽牛房」去吃夜飯。果然吃很好,這樣的飽餐,非常覺得不多得,有魚,有肉,有很好滋味的湯。又是玩到半夜才回來。這次我走路時很起勁,餓了也不怕,在家有十元票子在等我。我特別充實地邁著大步,寒風不能打擊我。」(十元鈔票)

蕭紅這些「吃」的書寫,沒有張愛玲的華麗與冷峻,卻是毫無掩飾的張狂「餓相」,越是寫得細膩詳盡,越是透著天真與愁苦,「吃」對她來說不是生活的講究,而是基本生存條件的需要,她祗求「不餓著肚子」、能有力氣走日常的路而已,但亂世與飄離的際遇讓她每天張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為「食物」張羅,不單為自己、還要為身旁那個不進當鋪、不出面向別人借貸的男人張羅,「白鹽夾著冷硬的麵包」還是她一個女子乞求回來、卻必需跟男人攤分的食物,而且當「吃到了」之後,她便很滿足,忘記和原諒了生活種種不公平、不善意的對待,並且相信明天的自己、世界和男人都會慢慢好起來的;就這樣蕭紅赤裸的寫,寫自己淒涼的餓相、男人狠狠的食相、寫「食物」的罕貴難求、寫得償所願的短暫快樂,讀來令人心酸卻也憤憤不平,同時又明白她何以能夠這樣苦苦的撐了下去,因為情性單純的她容易對人間懷有希望,「明天能夠吃飽」是一種生存火焰熊熊燃燒的意志!

跟「食物」書寫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蕭紅筆下的男人,無論是化身無數的「他」或取名「郎華」的人物,都通過事件的記述、動作的場景調度、對話與言行的呈現,巨細無遺地浮雕了那些因男性尊嚴而來的自私、涼薄、膚淺、懦弱和冷酷無情。這個或這些「他」有時候會在蕭紅化身的「我」或「悄悄」的跟前,興高采烈地談論自己和其他女人的關係(家庭教師);有時候會在食物短缺的緊絀下先行搶吃,而且吃相狼狠、不留餘地(當鋪);有時候或在發生政治審查和迫害的危機下把自己的女人推到前面去,事後還尋找一堆似是如非的理由搪塞責任(劇團)。讀著這些篇章,總禁不住想:一生被男人欺負的蕭紅終於在「文字」裏得到報復的補償了,可不是嗎?她如此狠辣的記錄和轉化,把男人的惡行寫得這樣神情活現、淋漓盡致、具體而深刻,簡直是一種「文字的處決」,透過這些情感的處境書寫,蕭紅讓我們知道她如何活?怎樣掙扎?遇到甚麼樣的人塑造了她無法逆轉的伏線?於是,蕭紅身邊的壞男人不會因為肉身的消亡而消失於歷史和文字的區域上,相反的,蕭紅以「筆」作為顏料,讓他們千古長存、永不磨滅,猶如電影鏡頭來而復返的回轉,歷久常新的在每一代讀者一次又一次的閱讀中復現,接受清算和批判,沒有比這樣的懲罰更大快人心和公義嚴明啊!

Kafka說:I'm never warm enough. So I am always burning …from cold——渴望愛而終不可得的蕭紅,一直就是這樣以「文字」燃燒冰冷的生命!

(原文出自作者 facebook,濃縮版刊於《明報》世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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