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研究
2011年03月15日
這幾天,全世界都談論日本,為這個優雅的國家打氣。因為日本在太陽初昇之處,文明世界的最前線,日本之崩壞,是人類文明的損失。
然而天生萬物,成住壞空,劫毀是人世間的大力。日本人在地震中秩序肅然,於悲哀尤有含蓄的歛寄,失去親人,並無亞洲農業社會那種殺豬般的嚎哭,尤見日本生死觀之美。
日本人慣見地震,社會的應變能力高強。平時賞櫻花之淒美,觀楓葉之愴紅,日本人早在明淨地看取宿命中劫數之將至,中國的歐陽修論五代的興亡:「嗚乎,雖曰人事,亦豈非天意哉。」日本人是最悟得天意的民族,因此心胸境界之空大,無以倫比。
由是之故,日本人以陰柔視人生。中國的書法雄厚,雖以行草見長,到得日本,毛筆字總有一股柔軟之氣。今日的日本人鋼筆書寫,字體總一板一眼的玲瓏方正,絕不苟且,其柔軟中有剛直的操守原則。
凡事追求認真,於日本認識不深的,即不無眼紅之意,因為日本人的嚴謹,他做不到。法裔符號學大師羅蘭巴特的「符號帝國」,觀察日本人的飲食擺設、和服裝飾、能劇臉譜,訝於日本人之重於「呈現」( Presentation),大小一個個漆盒子列好,套套裏有框框,框框裏又有匣匣,日本的裝飾本身,即一塊小豆糕,即成一門精緻的藝術,其內容之塵小,與包裝不成比例。
不明其中底蘊,即指日本人偏重奢麗的形式,而內容往往是空無。但仙台大地震日本人面臨災變的澹泊寧靜,亦無非此一形式精緻之延長。即使在生死之間,也要維護佛家講的觀自在之美。日本人於形式之華麗和嚴謹,在這個骨節眼上,昇華成品格與精神,這哪裏是形式?大象無形,大音稀聲,日本人反過來應用,空無就是最豐富的內容。
東方文化的精髓,由深得靜美之道的日本來代表,實是相彰得宜。
日本人知道他在世界的文化地位,向亞洲的鄰國,購物飲食,只知卡拉 OK的氾濫, AV色情的瘋狂,日本不屑以平等視之,但表面仍持之以禮。
深得春秋戰國寬和而兵詐之道,這一點尤為令人欽敬。
在劣幣驅逐良幣的當世,日本文化居良幣之首。這個國家不幸逢難,意義是不一般的,在舉世的愚庸、茍且、粗糙裏,凡精緻而嚴謹的,都應受鼓勵,日本的地震,是普世之痛。
災劫之美
2011年03月16日
地震、海嘯、核輻射,日本成為全球話題。
日本人面臨災劫時的秩序和冷靜,全世界肅敬。英國的報刊出了一道網絡的辯論題:在地震大災裏,日本人為什麼沒有哄搶行為?
在網絡上,由於不知名,人人都敢講真心話,一致同意:這是因為日本嚴格奉行血統純正的種裔原則,沒有外來移民。
換言之,日本從來不相信什麼「文化多元」( Multiculturalism),不像美國以「種族熔爐」自居,日本不向世界打開門戶,因為日本人的島國性格很獨異,他不想你融進來,他與世界之間永遠劃一條線。
日本在災劫中也呈現了獨有的美:人民自覺排隊,在一道樓梯間,自動分坐成兩列,當中留一條甬道。日本人不需口號,也不靠標語,當然也不憑罰款,時時要什麼政府廣播來灌輸,日本民族之間有一種巨大的默契,有點像密宗的他心通,走在一起,自然就要表現出與別不同的風尚。
日本巨災的另一看點,就是危難中呈現的高尚,日本人很明白自己是亞洲一些鄰國詛咒嫉恨的永恆目標,他們的仇恨其實無關多年前的戰爭,骨子裏是民族基因的優劣。日本人的存在,令很多人一生平添了許多懊惱,日本人的平靜和沉默中有很豐富的內涵,他們都知道,即使逢此巨逆,一海之隔的地方有人歡慶,但朝野一言不發,不屑理會,嫌回應也貶低了身份。另一邊,誤以為這是軟弱和認命的表現,遂歡笑得越凶。
如果這就是西方左派談虎色變的「種族主義」,那麼日本人把種族主義也化為一種美學,香港記者不知天高地厚,在災區向災民拍照,許多災民冷冷地拒絕。他們覺得這副模樣沒有必要在一個異國的報紙上出現,而香港記者不知所措,如果打電話給上司,上司摸摸腦袋,只會教他向日本災民手裏塞一把現金。
難怪百年前已經很聰明地要「脫亞入歐」,今天,連歐洲都自慚形穢,因為日本集英國人的君子、德國人的紀律、法國人的美感、荷蘭人的精確於大成,所謂「和魂洋才」,理想完全達到了。日本人沒有哄搶,西方想學,倒過來,拜日本為師,從頭開始補課吧。
災難中的曾兄弟
2011年03月17日
日本災劫,文明世界同悲,香港人也很痛心,電台 DJ宣揚人生哲理,呼籲港人團結,要「珍惜眼前人」。
香港人最大的「眼前人」,就是曾氏兄弟特區政府了。然而很可惜,許多時事評論人,向優質的日本國民致敬的同時,還是不忘敲打曾政府。批曾最新高潮,是中國的溫總,訓示特府坐擁盈餘,「應加強社會保障,照顧弱勢社群」。仇恨曾班子的人拍手叫好,歡呼這是對曾氏兄弟的「當頭棒喝」。
但怪了,曾班子這一次,不但不慌不忙,還罕有強硬回應,說「早就在做了」。時事評論員即指駡小曾把溫總指示「當耳邊風」。
然而,問題來了,溫總在大陸,也多次發出過採納「普世價值觀」、「政治改革」、「政府要接受新聞監督」等指示,上由中宣部,下至各級官員,無不把溫總指示當耳邊風。特區的曾班子,掌摸到國家的脈搏,不是哪個總的指示都要恭敬照辦的,總有一些有時選擇當耳邊風,是政治上的成熟。上面這總那總的訓示,曾班子如果是是是的照辦,香港人看不起他,說他是奴才,現在他敢當耳邊風,腰板硬了,也敢駁嘴了,又駡他違抗阿爺,是不是吃了豹子膽,請捫心自問:對於曾班子這樣子打小人狙擊的風格,公不公平,理不理性?
日本地震,優秀的日本人釋放了愛心和禮儀的正能量,香港的政黨,可不可以學習呢?把批鬥曾班子,當做哄搶日本奶粉,不可一日缺少,太過份了。
曾特首做了好事,沒有人讚揚。譬如日本地震,曾特首冒着「次主權」的批鬥壓力,以亞太經合會議平起平坐的代表身份,硬是向老友日本首相菅直人提出感性慰問。
不畏打小人勢力──像小鬍次山評論員之類──的質問:你小曾只是地方領導,要慰問也只能是胡總,你憑什麼資格挑戰國家主權。日本國難當前,特首豁了出去,煥發着人性的光輝,顯示其生死置於度外的大無畏道德勇氣,人格之偉大,與福島核電廠爆炸後留守搶修的日本工作英雄相同。
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大陸四人幫說:「抗震救災,不可以沖淡批鄧」。那時鄧小平還沒給每位農民派發人民幣六千元。日本國難當前,日本人都沒批菅直人,香港人還主力批曾,太涼薄了,香港同胞團結起來,放過曾兄弟,中日兩國世世代代要友好下去,這才是中央的指示,想一想,能為唇齒相依的日本災民貢獻點什麼吧。
災後辯論
2011年03月18日
日本浩劫,說不完的社交話題。除了日本人臨危難時的修養,鄰國的情緒反應,也是全球一大看點。
「網絡有二百多萬條華文短訊,歡慶『小日本你也有今天』;但同時,又爆發日本奶粉的搶購狂潮。」知識份子說:「有沒有看電影黑天鵝?人格分裂,精神仇恨日本,物質癡戀東洋,也是民族基因的一個黑白老鼠的研究方向。」這個老話題,我有點煩:「什麼 DNA呀,今天,看了地震的反應,人人都跟着引用,不太健康吧,總要有點獨立思考喲。」
大家不作聲。一位律師說:「日本人的冷靜,只是一種『延緩反應』,有人說,在突如其來的大變之中,心理調不過來,即時的反應,不可當真,要 Cool down之後,才知道痛。」
「也有道理,」我很嚴肅的說:「像身上中了子彈,剛開了個窟窿,一時的驚愕,不痛的,低頭一看,血如泉湧,啊,原來中了鎗呀,當大腦隨後產生了此一意識,就痛了。」
那麼所謂日本人災場不嚎啕大哭,不哄搶喧嘩,就不是什麼基因優異的問題,而是驚駭中不能作準的小腦條件反應。就像二十年前的六四清場,在驚愕中大家都激動?延緩下來,明白了,原來鎮壓帶來經濟增長,這才是真確的心理結論。
「我明白了,」我茅塞頓開:「西方新聞霸權,歐美日本,是一條船上的壟斷,攝影師故意不拍日本人哄搶和嚎啕哀號的場面,營造基因高貴的假象。要打破此一陰謀,像魯迅說的,自家屋裏有一窩臭蟲,要努力替人家的屋裏,也找臭蟲。希望華文傳媒踴躍發掘日本也有豆腐渣、也有囤積汽油轉賣圖利、也有官府核電採購貪污,這樣民族質素就會平等,就可以建立非西方的話語權。」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律師朋友大喜宣布:凡華人記者,勇闖災場,拍到一張日本人哄搶或嚎啕大哭的照片,只要登出來,他掏腰包每張打賞人民幣一百元。
「如果災民不讓拍呢?日本人很有尊嚴的。」一位記者朋友想想,鄭重指出:雖可以即場派錢,叫日本災民裝出喧嘩大哭的甫士,不肯的,加錢,直到願意為止,若成本太貴,超過獎金就不划算了。
「那麼你不可以自己扮呀?」我建議:「同文同種嘛,設計圖片,看上去是一樣的,這個儍瓜就破產了。」
「哦,原來有此漏洞,那麼我收回懸賞令了。」律師朋友說。
「看,這就是你正確的延緩反應了。」我答。論民族質素,不管有無知識,原來大家一樣的賤劣,尤其扯到錢,哈哈。
(陶傑)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