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2日星期二

「读写客:陈冠中,以小说论中国」


  有一百个理由不该在北京生活,为什么还在这?——陈冠中写过一篇短文,以此为名。2000年,这位香港作家离开他觉得最宜居的台北后,回到1990年代初混过两年的北京。然后,一住就是13年。没人会完全根据是否宜居决定去哪里住。他这么认为。北京可批评的地方很多,却又有别的地方替代不了的吸引力。"对名、利、权有追求的人一定会选择北京。"

  他追求的也是这些吗?

  "我喜欢在那边混,能碰到各种有意思的人,给我很多启发。其他作家不见得非呆在北京,但我觉得我呆在那里有可能掌握一些素材,对我写中国议题有帮助。我搬回北京就是想写点关于中国的东西。"

  非小说类的文字,关于中国,关于香港,都写了一些,最想写的小说却迟迟出不来。他怀疑自己够不够了解中国。每次觉得应该懂了,总有新一轮魔幻现实冒出来。

  2009年动心写《盛世》,几个月后小说完成,陈冠中松了一口气。"2000到2009差不多是中国发展最快的10年,去做事或赚钱都是最好的时机,我完全没去做这些,就为了写小说,如果写不出来怎么向自己交代?写出来的同时也就清楚了,暂时我要以写小说为惟一的志业,其他文章能不写就不写了。"

  小说写的是2013年——"世界经济于金融海啸后,全球格局进入冰河时期,中国却安然避过劫难,反而开始步入千年一遇的盛世。"陈冠中说他其实是想写当前:中国开始以盛世来想自己,而这意味着什么。经过了2008这一戏剧化的年份,周围朋友跟他观点不一样。"如果写2009年,他们可能还是会说中国不是这样,我干脆弄一个2013,解说我的观点。但我不想推得太远,因为就是要写当时。"

  开始他就觉得小说大概不会在大陆出版,决定不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但始终有些焦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港台版推出之后,十几个国家陆续引译。内地倒也有几家出版社找来,只是后来都没了消息。其中一家出了他的另一部小说《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他个人而言,的确至今"什么都没有发生",倒是给网上书店带去了一点麻烦。有老板告诉他,卖过《盛世》之后,他的店被关了。

  除了汉族,惟一熟的是藏族

  《裸命》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盛世》之后,陈冠中原本想写《良民》。主人公是北京一个大学毕业生,1980年代胡耀邦主政时期,怀着强烈的理想主义入藏。时移世易,他经历了"动乱",也经历了市场化大潮,援藏班子一轮一轮地更新,他却像"钉子户"般驻守西藏。当初的许多想法都改变了,他做了无数妥协,却仍不断地向自己解释,这几十年来西藏发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

  但2012年初,陈冠中坐不住了。一年多来发生了这么多事,自己再慢悠悠地写一个良民怎么转变有点说不过去。裸命这个意象突然冒出来。只用一个下午他便想好了人物、主题和架构。因为,其实已经积累了二十多年。

  1980年代末他还在香港做电影,机缘巧合结识了《教父》导演科波拉。当时科波拉想拍亚洲题材,请他做制片人。他就提议拍十三世达赖喇嘛的故事。

  十三世达赖喇嘛在西藏就像末代皇帝。他跟英国人查尔斯·贝尔交过朋友,贝尔是阿拉伯的劳伦斯那样的冒险家,在一些事务上指点过他。对好莱坞来说,这是一个末代皇帝加上阿拉伯的劳伦斯的故事,太有吸引力了。

  于是,他们买了贝尔的传记开始筹备。陈冠中就在那时读了关于藏区的史料。电影因为科波拉的公司财务出现问题胎死腹中,当时他其实已经想过拍摄的地点,"在印度西北,现在的克什米尔地区。里面有一个佛教区,叫拉达克,那里有个叫小布达拉宫的建筑。"

  为电影做调研时,知道了《西藏生死书》的作者索甲仁波切,于是在索甲经过香港时托人引见。索甲也很神奇,说他应该是宗萨仁波切的学生,宗萨过一阵会来,找他就行了。几个月后,宗萨来到香港,又去见他。宗萨说要回印度。他本就要去印度调研,自然跟着去了。在印度的住地离达兰萨拉——约两个小时路程,他便去那里见了些僧人和历史学家。

  原本是淡漠的,这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世界。而后因为想学佛教,他拜宗萨为师,跟着去了不丹、尼泊尔、印度以及大陆的藏区。

  第一次到拉萨是1992年。当时陈冠中替香港的投资者做大陆地区的文化投资,其中一个项目跟拉萨有关。"我最记得拉萨新华社的记者,还有在拉萨文化机构的驻藏大学生。他们说他们的精神食粮就是每个月收到的《读书》,我很感动,在中国那么边远的地方还有人看《读书》。"后来他去台北,还做了3年《读书》的海外出版人。

  有这些因缘,再加上慢慢结识了一些藏族知识分子和熟悉藏区的汉人知识分子,结果"56个民族,除了汉族,惟一熟的就是藏族"。

  为了写《良民》,2011年陈冠中去过一次拉萨。既然改了题目,2012年他又去了一次。"这次是从格尔木坐小车进藏,想要完整地经历一下这段路程,一个地点一个地点过,再去看看最近情况怎样。"用他的话说,写小说"要事先准备很多对的资料,最后才可以虚构一点东西"。

  到了拉萨,住在游客们住的酒店。"朋友介绍朋友,告诉我去见谁,我就会去找他们聊天。很多人都有担心,有非常熟的朋友推荐过去,才会稍微好好说点东西。"

  拉萨已经相当现代化,同内地城市没太大分别。尽管这一段时间国际游客少了,涌来的汉地游客仍在刺激着经济。"因为繁荣,出现了很多娱乐场所,挺混杂的。"政府部门的大院旁边,可能就有豪华的大型"酒店",门前一溜穿制服的"公主"。

  "裸命"究竟是什么?

  陈冠中原是好交游的,真到要干活时却相当有纪律。"我能坐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早上起来,不上网不看微博,差不多从8点写到12点,状态好下午继续,晚上再看一点东西,夜生活完全推掉。每天都写,要是断了一天,气都有点断了。"

  就这样坐了八九个月,2012年10月,《裸命》完成。今年年初,港台各出一版。这部十余万字的小说由主人公强巴以第一人称口述,分为3个部分,标题醒目:"肉团"、"刍狗"、"异域"。他既不想浪漫化汉人,也不想浪漫化藏人和西藏。

  强巴是个普通的藏族青年,和汉族青年一样,喜欢性,喜欢车,喜欢上网,喜欢游戏。他没有强烈的国家、民族意识,生活得很本能。他从小就说普通话,但对成语却一知半解,称之为"四个字的句子"。

  在拉萨做生意的汉人梅姐请他做专职司机和"助理"。朋友们都说他是梅姐的小藏獒,他不在意。因为跟着梅姐,钱、衣服、享受,什么都不缺,当然也不缺性。但他渐渐发现自己越来越提不起性欲,要靠想着别的女人才硬得起来,而且想过一次的女人再想就没用了。小头不听大头指挥,令他担忧现有的生活一去不返(小说中基本只剩器官和动作的描写,还要直白得多,没有丝毫浪漫的感觉)。

  梅姐的女儿贝贝,更让他"移性别恋",决意去北京找她。路上,遭遇飞蠓雨,上千条生命撞死在他的车玻璃上;之后又目击了一场车祸,沃尔沃跟夏利相撞,沃尔沃上的人吓破了胆却只轻伤,后者粉身碎骨断头而死,只因"配备太不对称、太不对称了"。最后,一位搭车客尼玛,给他讲了一路的历史课。

  刚到北京,强巴就被贝贝指派去参加了志愿者的救狗行动。然后,两人很快好了又分。用陈冠中的话说,"他们没有很强的理由也可以有性关系,有了性关系也不一定要在一起,不在一起也不一定翻脸,甚至可以互相扶一把。关系挺平等,大家都挺想得通。"

  贝贝推荐强巴去梅姐朋友公司做保安。他们的任务是堵截上访者,再关押到北京郊外的宾馆。强巴说服自己,这是在实现梦想,凭借自力在北京工作,一步步往上走,心里却总堵得慌。

  陈冠中考虑最多的就是强巴这个人物。"我要跟着他的眼睛看,不超过他的理解范围。他去北京后碰到的事,他是一知半解的,而且他看到的也都很片面,好像推开门看到一些东西然后门就关上了。他都不知道有些事真的假的,短信里出现一下,微博上出现一下,马上就没了。他越来越感觉,事情不像他以前想的那么简单,有一些东西不太对劲。他心里很不舒服。却说不出来为什么。"

  来到北京的尼玛说中了强巴心里的感觉:

  现在做人不都是这样了吗?衣食住行吃喝玩乐都不缺了,其实是都给撩起来了。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小范围东走走西看看,但是都走不远飞不掉,都给挂起来了,只不过是拴你的缰绳长点短点、松点紧点那种的。我们平常人模人样,其实心里明白,不都是弓着腰做人的吗?"

  "裸命"是什么?往浅了想,是赤裸裸的身体本能。往深了想,道家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佛家说众生没有分别,一条命、一口气而已。而在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的概念"bare life"里,有些人被剥夺公民权,不受法律保障只受法律惩罚,是为"裸命"。小说中这一层意思最是触目惊心。强巴的"上级"阿力说,"像你这样的人,人人都可以杀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把你做掉,谁都不会有事,都没有刑法责任。你算是什么,不就是一条命,人命不值几个钱。像你这样的人,说你意外死你就意外死,说你是自杀你就是自杀。像你这样的人,叫你顶案你就顶案,说你犯过多少刑案你就犯了多少刑案,等判死吧。"

  这并不是玩笑话。当3个穿制服的人走进宾馆时,要不是强巴反应快,差点真的被拉去做顶罪者。最后,他还是在贝贝的帮助下,离开了北京。他闭上眼睛观想自己那口气。一口气,一条命,一口气,一条命……

  《裸命》的暧昧、矛盾、复杂,自然不可能在概述中传递。

  对小说可能引起的反响,陈冠中在接受纽约时报中文网采访时说:"《裸命》大概会得罪很多人:愤青会觉得不过瘾,文青会觉得太直接、赤裸,汉族知识分子会认为这个题材太边缘,而藏族知识分子大概会认为对今日藏人的困境着力不够。"他知道自己的写法未必能讨好,"但既然写了就这样吧"。

  他心里有好多题目,越想越多,都是跟当下中国有关的。"对自己来说好像都挺有趣,挺有挑战的,然后都要做功课,要再思考,在小说上想到一个方法解决。可能一边写一边又有新的想法,最后未必能完成。我自己不太有信心,但我知道现在就是要做这个事情。我很愿意这样坐下来一直写小说,直到哪天写不出来。"

  他觉得这是他晚年"最为得体的事业"。

  "小说有一些位置是留给老性命的"

  记者:前些天看到你接受采访说,差不多到50岁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真是这样吗?

  陈冠中:做了很多事,到2003年,51岁,决定都推掉,连一些顾问都不做了,打算专心写东西。其实一直都想写,但之前这些年做电影、电视,写得很少。从1994到2000,我在台北呆了6年。其实前4年已经做完了我要做的事,最后两年基本上在混。台北这地方特别好,但我觉得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想知道中国有什么正在发生。所以回来了,回来就是为了写东西。但真的确定自己可以写小说要到2009年,写完《盛世》就知道我上瘾了,我要写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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