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3日星期五

華人‧中國人‧Chinese|HK Appledaily Supplement

華人‧中國人‧Chinese|HK Appledaily Supplement

華人‧中國人‧Chinese

之前提到新加坡華人身份認同的問題,網上有人留言評論,其中二段恰好有助於我接下來的討論,且摘錄下來給大家看看:

「新加坡華僑對洋人自稱係新加坡人,對華人則自稱福建人或廣東人,即係間接承認自己是中國人!但現在的台灣人及香港年青 一代,卻是祇強調或突出自稱新加坡人這部份,卻把間接承認中國人這部份刻意抹殺掉,居心何 在!」
「無論如何否認自己是中國人也好,西方人亦會認為你是中國人,無論你在美國生活了多少世代,美國人仍然稱呼你是Chinese,這是不改變的事實!本人接觸不少來自緬甸、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越南等國,在當地土生土長,甚至已在當地超過五代以上,而且他們都從未到過中國大陸或祖籍地,仍然被視為中國人,而他們亦自稱為Chinese!」
這番話之所以值得探討,正正在於它表達了今天「中國人」這個概念上的一些內在邏輯問題,例如原籍和原鄉的觀念。一位南洋華人要是告訴我們他是廣東人,這是否就是「間接承認」了自己 中國人的身份呢?去年11月,泰國前總理他信及英拉兩兄妹回到廣東梅州祭祖,乃當地盛事。此前他信在接受中央電視台訪問的時候,曾經追溯自家來歷,說自己「既是客家人也是潮州人」。要是按照該位論者的觀點,這位泰國前總理豈不也等於「間接承認」了自己原來是個中國人?再推而廣之,美國的波士頓至今仍有不少人以自己的愛爾蘭裔身份自豪,球隊的標誌顏色是綠色,每逢Saint Patrick's Day都要出 來巡遊,那這些人到底算是愛爾蘭人還是美國人呢?
在當前的政治氣候底下,一遇到 國民身份認同這類「敏感話題」,我們很容易就會本能地發揮出魯迅筆下那種太會聯想的思維,動不動就問人家「居心何在」。 其實用不着那麼激動,談論這類課題其實不一定是出於什麼「不可告人的用心」,而是起自單純 的好奇與理性的疑問而已。
比方說原鄉這回事,承認自己的祖籍,甚至保有原鄉社群的文化認同,這真的和承認原鄉所在的那個國家的國民身份是同一回事嗎?南洋華人社群的確還保留了不少原鄉的習俗、語言,乃至於文化傳統;他們有時候也真的會強調自己海南人、客家人、潮州 人、肇慶人……等各式各樣的祖籍認同。但你要是問到他們的國籍,恐怕他們就不會告訴你「我們是 中國人」了。
沒錯,偶而他們也會承認自己是「中國人」。可這個「中國人」和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所認同的「中國人」,畢竟還有着很大的差距。因為南洋華人能夠認可的「中國人」,其實就像「華 人」似的,乃一種族裔身份,而非一般意義上的國民認同。因此,在東南亞幾個國家裏頭,「華人」會是個比「中國人」更常用也更「政治正確」的表述。這個 「政治正確」的說法,甚至還是 萬隆會議之後中國政府有份推動 和鼓勵出來的。因為無論是「華僑」也好,「中國人」也好,它 們隱含的歧義都會為當地華人帶來雙重效忠的問題,不只不利於 他們的處境,也使當時初生不久 的現代中國面臨不少外交上的麻煩。
華人不必然是中國人,就和盎格魯.撒克遜人不必然是英國人一樣,本來是個很好理解的道理。但問題在於語言上頭,我們說中文的人(尤其是中國人),固然 時常混用這兩個雖然相關但所指 未必一致的詞語;而英語裏面的「Chinese」,則更是沒法分得清「華人」和「中國人」的差異。所以才會有人以為,一個在美國 生長的華人要是被人稱作(甚至 自稱)「Chinese」,就等於是說 他是「中國人」了。
話說回來,儘管我們可以在道理上清晰界分「華人」和「中國人」的區別,並且還能明白部份南洋華人有時候會自稱「中國人」的意思(他們的意思其實就是表 明自己的華人身份)。但現實情 況往往要比道理和一時的政治需 要複雜,因為各種身份認同的軸線總是彼此交纏,糾結出剪不開理還亂的局面。
又以波士頓的愛爾蘭裔市民為例 ,他們一方面是愛爾蘭人,另一方面則是美利堅合眾國的國民,文化和政治這兩種不同的身份本 來在理論上是可以切割得十分乾淨。然而,我們又該如何解釋波 士頓的愛爾蘭裔社群和北愛爾蘭 的政治聯繫呢?在北愛爾蘭共和軍的武裝行動最猖獗的年代,英國甚至曾經指控波士頓的愛爾蘭社群成了共和軍的最大經濟後盾。假如那種身份真的只是文化、宗教和血緣上的東西,波士頓的愛爾蘭人又為什麼要關心北愛的前途問題呢?
再拿中國和海外華人的關係來看,即使現行國籍法已經不再把血脈上的華人當成必然的中國人。可是每當中國發生了什麼天災人禍,世界各地的華人社群依然會激起相當大的反應,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其投入程度絕非一般 「人道理由」可以解釋,只能套句俗話,形容這叫做「血濃於水 」。
我想,簡單地講,無論原籍、地方、語言、文化、血緣,還是跨境的家族及經濟網絡,本來都是些很古老很常見的身份認同元素,一個人大可以在這些元素上面做出各式各樣的組合。於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德國會有那麼多 信仰新教、文化上傾向德奧傳統 的猶太人;於是過去的黎凡特地區會有一個子女接受英語法語教育,生活歐化,信仰則是天主教 或者更加古老的馬龍派的阿拉伯人社群。
不過,現代國族主義往往卻傾向於打造一道簡單的邏輯和等式,將這些可以構成各種組合的元素一一呼召進去,形成一條似乎十分神聖十分正確的強大軸線,使得一個人只能是某一種完整的人。比方現代中國的民族主義,它時時把血統、種族、語言、文化和政治串連起來,使我們以為一個自稱是廣東人的新加坡人不可能不是中國人,一個從頭髮到膚色都長得很「正確」的北美Chinese也不可能不是中國人。所以我有些馬來西亞朋友來了北京,在坐的士的時候還會被司機教訓:「你們馬來西亞華人不也是中國人嗎?身為中國人,普通話怎麼講得那麼糟」。因為這位司機大概相信,華人就等於是中國人,而中國人則都應該操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身份的霸權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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