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3日星期六

聖誕卡 - 蔡瀾

聖誕卡 - 蔡瀾

聖誕卡 - 蔡瀾

「什麼?你還寫聖誕卡?傳一個電郵不就行嗎?怎麼那麼過時迂腐?」年輕人說。
一些傳統,是非常優雅的,絕對不過時,親自寫聖誕卡是其中之一,你們不屑,我卻一定要傳承。每年到這個時候,我必然一張張寫,一張張寄出。
這個習慣是受到邵逸夫先生的影響,每年他一定用那顫顫抖抖的筆劃寄給他認識的人。有次幫他整理,看到他寄出後收回來的賀卡,來自卓別麟,來自伊利莎伯·泰萊,來自格麗絲·凱莉……
我的對向沒那麼出名,只是些有過感情的友人,有些甚至沒有見過面,像一位叫拉雲爾的醫生,居住於里昂。他是我年輕時法國女友的監護人,女友到處流浪,我問要怎麼找她時,她把拉雲爾醫生的地址寫了給我,說寄到他那裏,一定交得到她手中。
從此,每年到了這個季節,當我想起了她,就寄一張聖誕卡到拉雲爾醫生那裏。禮貌上,我也順便寫一張給拉雲爾問候一聲。
那麼多年來,從無間斷,至到,有一天,接到拉雲爾醫生來信,說女友因癌症過世。翌年當然不寄了,但拉雲爾醫生那裏,還繼續着。
買的聖誕卡,即使多貴,也沒什麼感情,當然史諾比的是例外。我的聖誕卡,之前也是買的,在三十年前開始,就把蘇美璐替我畫的插圖之中選了一副,拿去印刷廠大量複製,有些是美女們圍着我浸溫泉的,有的是和倪匡兄一起吹喇叭喝酒的,有的是躺在雪上的,每年都不同。
秘書已準備了一份地址,我從歐洲地區寄起,因為他們那邊的郵政不穩定,而且常鬧罷工,非早寄不可。接下來的是美國、澳洲,再來是亞洲了,日本韓國先寄,把澳門香港留在最後。
日本人並不流行寄聖誕卡,但他們甚注重陽曆新年,在空白的卡內,我填上「賀正」二字,代替了聖誕快樂。因為蘇美璐的畫精采,日本友人都喜歡,經常光顧的北海道札幌的藝妓屋「川甚」的老闆娘收到了,就把它和舊的一連串掛在牆上,年底去了就看得到。
一面寫一面想起和這群老友的往事,在空白的頁上總題幾個字,問他們記不記得在大雪之中那頓豐富的晚餐,或者一些在聖誕時的趣事,像有一年,主人把名貴的酒一瓶,埋在雪中,要客人去尋找,找到了就當禮物等等,都是畢生難忘的事。
在日本留學時,認識了一位好友叫加藤,他在酒吧中結交了一個美國兵,送給他一枝大麻,不巧一走出門就給警察抓個正着。保釋出來等上法庭時,加藤拜訪一個個老同學,要我們給他錢。
「都要去坐牢了,要錢幹什麼?」有的同學問。
「我要錢去請一個最好律師,替我在法庭上做證,大麻並不是像海洛因鴉片一樣的毒品,不必嚴重到要收監,今後的世界會紛紛地合法,這個記錄,會幫忙到其他受害人。」加藤說。
審判的前一天,他一個個來向我們道別,說這次進去後,不知何時再能見面。
結果,證據不足,當場釋放了。官司也不必再打,加藤用了剩餘的錢買了一張機票到美國去,結果落戶在緬因州,剃度為和尚,盡了一生的努力籌錢,在那裏搭了一座白色的佛塔。
每年收到他在聖誕節的回信,並不是一張卡,而是以宣紙毛筆畫的一幅符,祝福我這個老友。
一年復一年,走的老友也漸多,只有硬下心來,用紅筆從清單中畫掉,這個地址從此,和軀體一樣,消失了。
花開花落,每一年,都有新的名字增加在名單上面,有的還是老友的兒女,他們記着了父母和我的聖誕卡交往,認為是一件當今已非常難得的事,也開始寫聖誕卡了。
今年看了名單,有一件特別難過的,是長居巴黎的日本女友久美子,也要刪掉了。不,不,她人是健在,只是被女兒們送進了養老院。我最初聽到了很氣憤,母親辛辛苦苦養大了你們一生,何必如此忍心。
經過巴黎時特地去到郊外的養老院拜訪,看到的是一座很有規模的建築,地方乾淨,管理得很好,不像是一個等死的地方。
獻上鮮花後久美子望着我,一直微笑,但她認不出我是誰了。她的聖誕卡,今年不必寄了。
移民到美國的韓國導演鄭昌和,每年也寄聖誕卡,前幾年開始沒有回音,不知近況如何。算歲數,也有該七老八老,如果看到了,也會滿臉皺紋吧?對方要是看到我本人,滿頭白髮,腰也開始彎了起來,也會感慨萬千吧?
有時不見也好,薄薄的一張聖誕卡,之前交往的印象,還一直留存在大家年輕時。
明年再寄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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