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4日星期四

壹週刊 - 1098 - 事實與偏見 無聊

 

事實與偏見

無聊

2011年03月24日

今晨做完運動,洗滌過後,周身爽利。打開書房陽台的玻璃門,坐下來望出去,見到一群候鳥在樹頂上低飛玩樂,吱吱喳喳叫唱。聽到鳥兒歌唱,一陣喜悅從心底泛起,那個舒服窩心的感覺簡直是 heavenly!是的,鳥語景色是大自然跟我們在溝通,這不是字面上的溝通,而是傳達一種感覺,是個滿是喜悅的招呼,是一道慷慨的祝福。

我捧着書卻忘記了打開,因為我捨不得放下這美妙的感覺。大自然給我們一個永遠新鮮,卻又永遠親切的感覺;在我們心底裡大自然永遠蕩漾着親情的漣漪。我們血液中流着大自然的靈性,否則我們又何來對大自然的親切感覺?
每天醒來,一打開窗戶,眼底便是上帝造化的序幕。耳聽大自然歡欣的呼喚,喜悅在我們心底回蕩。這樣開始新的一天,人生多麼美妙!偶然的邂逅,陌生人的一聲招呼問好,也帶來一陣喜悅,這又豈止是一天的開始而已?
在英國讀書的兒子和女兒這個時候放假,去了法國參加課外活動和課程,老婆帶了小兒子過去照顧他們,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台北。慶幸工作忙,每天回家吃過晚飯已累到連看一陣子書的精神也沒有,上床便睡。早上起來,覆過晚上來的電郵,盤算好當天的工作,做完運動,看一陣子書便出門上班,生活緊湊得不留半點空間給寂寞糾纏。
報紙和雜誌又早已上了軌道,如果不是開展了電視這門新事業,便再也沒有要我使出渾身解數投入參與的事兒,那麼一個人耽在台北不難會被無聊悶死了。上了軌道的事業不適合我,我是個永遠在搞革命的人。
創業起來我會如魚得水。創業是從無到有的一場不斷破舊、不斷嘗試創新的革命。讓我投身上了軌道的事業,我只會搞搞震,天翻地覆,最終弄得同事不知所措,甚至視我為他們的鬼見愁。
有這個停不下來、要不斷革命的性格,注定我要創業而不是經營企業。可是一輪搏殺苦幹過後,在夜闌人靜的時候,寂寞仍會乘虛來襲。午夜夢迴,想起家人我會輾轉反側,揮之不去。說到底家是人生的溫室,事業只是個遊樂場而已。
老婆和小孩子今晨六點多已從歐洲返抵香港,我搭下午四點多的班機從台北回香港跟他們團聚。幾乎兩個月沒有見到他們了,上到機,想到快要見到他們,興奮難抑,禁不住傻笑起來。
把背包擺放好在行李格,正要坐下來,卻跟一位曬得一身黝黑健康膚色的先生打個照面。他側着頭望我,友善地微笑說:「嗨, Jimmy,乜咁啱呀,返香港呀?」最後的一個問題是百分百的廢話,我坐在返香港的飛機上,難道我會到別的地方去嗎?
他友善的微笑令我感受到一絲親切的喜悅,「係啊,咁啱呀,你也返香港呀?」別人說廢話,自己也不由自主以廢話回應。這可能不全是廢話,而是語言的奇妙功能。語言不僅是用來表達字面的意思,更還可以傳達感受,是個感受的溝通。
見面打招呼問好,那是傳達彼此的善意;問好的語言是溝通的工具,傳達的訊息超乎字面的意義。說髒話的人,並不是說要幹便去幹,而是借髒話表達情緒、抒發意氣。故此說髒話的人用上什麼字眼都沒有關係,他只是要消消氣吧。我們香港人見面都會說一句:「食咗飯未呀?」那完全沒有文字上的意思,只是招個呼而已。沒有人會因為對方未吃飯便會請他去吃飯的,那只是個親切的問候而已。

當人類尚未發展出語言的時候,是憑聲音表達感受的;這樣的溝通,就像大自然跟我們溝通一樣,當中傳遞的是一種感覺,而意義蘊藏其中。語言一直都保留着這個傳達感受的功能。
我並不覺得這位先生面善,他可卻給予我那似曾相識的親切感,直覺上令我覺得他跟我是有點關係的。他坐在我斜對面,大家坐下後便再沒有交談。及至飛機抵達香港,我起來收拾行李,將書放回背包,他才湊過來問我:「睇緊乜嘢書呀?」「啊!無,只是本閒書。」我說。我們一起步出機艙。一邊行,我一邊問他是做什麼工作的,他說以前在 Johnny Walker做事,現已退了休。
「係喎,睇你曬得一身靚皮膚,一定是退休後日日打高爾夫球吧?」我說。
「唔係日日,一個禮拜兩三日啦!我係葉一堅的波友啊!」他說。
「呀,你並不面善,但我卻覺得跟你似曾相識,很是親切,原來我們是間接認識的。」我說。
我們談到他的退休生活。他說自己毫無拘束、瀟灑自如,喜歡到哪裡玩便到哪裡玩。我笑說他風流快活得令我羡慕死了。他扮了個鬼臉,笑着向我說:「唉,你是自己攞嚟衰嘅,要歎世界你早便可以歎到夠了。」
按理他說得對,但事實可並非如此。我自知沒有享受那份閒情的福氣,要我像他那樣無所事事每天到處玩耍,我很快便會悶死了。我常對退了休的朋友說,如果我被迫退休,最後將會無聊到要吸大麻來麻醉自己,摧毀下半生,無聊是我最忍受不了的夢魘。
我兩趟企圖退休,結果都失敗了,我深知箇中的痛苦。那種無聊,又不單只是無所事事那麼簡單。退休便跟社會脫節,切斷跟社會的互動關係,形成一種自我放逐的疏離感。自己突然間感到失去身份,不管在什麼埸合,都跟不上別人的話題,既搭不上腔,也領略不到別人舉手投足之間傳達的意義。整個人就像失去了發言權,彷彿跟這個世界、跟周邊的人斷絕聯繫,甚至連旁觀者亦不如,而只是個被放逐的孤魂,恍如置身寒冬黑夜的荒野,孤寂冷冽透心,即使是沐浴在陽光中,卻感覺到瑟縮的寒意,生活就像是逃不出黑獄般的夢魘。
對我來說,無聊不僅是個魔咒,更是道足以令我做出自我毀滅傻事的催命符,無聊更會給我帶來出賣了自己天賦的罪惡感。我天生便覺得自己沒有退下來享受閒情的權利,因為我仍未實現上天的許諾,我還有尚未完成的責任。不是壯志未酬,而是自己得到的恩典太多,我仍未還清欠下的債。
回到家裡,看到老婆小孩子嘰嘰呱呱,喋喋不休的講個不完、吵個不停,滿屋熱鬧、滿堂溫馨,我心裡一片安詳快慰。快樂原是無以形容的感受,天地的愛從心底泛起,那一刻,我只知感恩而無言以對。居安思危自然不過,我想到另一件事:若然退休,無聊起來抵受不了誘惑,搞上個女人,眼前這片歡樂頓即變成一片冰封的冷漠,到時那倫理的漫長刺骨的寒冬會令人難受得不可言喻,那個時候又還值得活下去嗎?

黎智英

(黎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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