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8日星期日

『年夜饭』山西:五谷杂粮入馔来,谈面食,灌肠。。。


『年夜饭』山西:五谷杂粮入馔来


记者◎曹玲 摄影◎关海彤 张雷2011-02-09

山西之行,恰逢冬日。晋中的田里除了光秃秃的玉米秆和高粱秆,什么都没有。到了晋南,大片果树孤零零立着,枯萎的棉花秆在田里东倒西歪,绿油油的冬小麦探头探脑夹杂其中。 在这个荒芜的季节,我们寻找的粮食不在地里,而在厨房里,在面缸中,在人们的碗里。
去年年末,电影《赵氏孤儿》上映后,引发了一场关于面条的争议。葛优饰演的程婴一出场,就“呼哧呼哧”地大啖面条;妻儿惨死后,程婴用面馆里的面汤代替乳汁养活了赵孤。程婴和韩厥密谋复仇,怕赵孤泄露,程婴每次都用下面馆吃面封住孩子的嘴巴。

赵氏孤儿的故事发生在春秋时期的晋国。山西人爱吃面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有好事者认为,2000多年前的山西人压根儿吃不上面条。小麦起源于中亚,经新疆传入中原的时间不会早于4000年前。在程婴所处的年代,小麦已经普及了,《左传》记载,当时温、陈、齐、鲁、晋都是小麦产区。但当时小麦的精加工方法并没有传入中原,麦子长期以来只被用来蒸制“麦饭”,也就是脱粒去壳后直接食用,顶多粗磨或舂成粗粒。据考古人员推测,东汉时期的“汤饼”或“煮饼”是最早类似面条的食物。也就是说,在真实世界里,赵孤要想吃上一碗面,至少要等上500年。

不过,山西人说的面,不单指白面。他们把加工成粉状的谷物均称之为面。山西被称为“小杂粮王国”,据山西省农科院小杂粮专家林汝法教授向我介绍,山西小麦产量约占粮食作物的1/3,其余都是杂粮。杂粮分大杂粮和小杂粮两种,玉米和高粱产量高,称作大杂粮;其余的莜麦、荞麦、谷子,糜子、蚕豆、芸豆、绿豆、红小豆等等,统称小杂粮。

“去五台山看看,就能知道山西都产什么。”他说。五台山海拔3000米,为华北最高峰,一座山从下到上,“海拔2000多米的地方种莜面、荞麦、蚕豆和马铃薯;1000多米的地方种谷子和高粱;七八百米的地方种水稻和小麦”。

林汝法说:“能种玉米的地方就能种高粱,能种高粱的地方就能种谷子。为什么山西85%都是小杂粮?就因为地理条件恶劣。小杂粮需水少,没那么娇气,七八月下雨,忽地就长出来了。”恶劣的环境造就了一些好的杂粮品种,比如晋北右玉县的荞麦。右玉地处西北高寒山区,每年的无霜期只有100天左右,而莜麦这种秋收作物的成熟期恰恰是70~90天,换到别的地界去种植,就失去了得天独厚的特质。

山西之行,恰逢冬日。晋中的田里除了光秃秃的玉米秆和高粱秆,什么都没有。到了晋南,大片果树孤零零立着,枯萎的棉花秆在田里东倒西歪,绿油油的冬小麦探头探脑夹杂其中。
在这个荒芜的季节,我们寻找的粮食不在地里,而在厨房里,在面缸中,在人们的碗里。

徐沟灌肠

位于太原市体育西路的晋韵楼乍一看不像个酒店,两层塔式楼顶让它看起来像个翻新的古建筑。近几年,太原的高档山西菜馆都开始走文化路线,不仅有面食表演,还有面食文化戏,就连包厢的名字,不是灵石的王家、榆次的常家、祁县的渠家、太谷的孔家和曹家,就是山西籍历史名人轩——比如以“天下廉吏第一”于成龙的字命名的“北冥轩”,以盛唐诗人王维的字命名的“摩诘轩”,以武则天命名的“武媚轩”。

“山西面食那么多,为什么就只能卖三五元的价格?”晋韵楼总经理韩永茂很不服气,他说,他就是要把这些土掉渣的各类山西面,送上大雅之堂。他是韩家老三,二哥韩永旺是董事长,太原市城郊清徐县徐沟镇人,早年靠卖灌肠起家,一路把饭馆从镇上开到县里,又开到省城,最后成了省城首屈一指的山西馆子。徐沟灌肠山西闻名,韩家老爷子韩林保说:“没有灌肠就没有韩家的今天。”

在晋韵楼吃饭,第一道菜就是灌肠。镶金边的玻璃小碗里盛了几片薄薄的灰白色切片,浇着褐色的卤汁。韩永茂问我能否吃出来是什么东西?我说:“荞麦。”

桌上有一碟尚未加工过的荞麦,一个个三角形的褐色硬壳里包裹着一颗白色果实。荞麦原产中亚,随十字军东征传到欧洲,因此在法国,荞麦被称为“撒克逊谷子”。后来由中国经朝鲜传入日本,在日本十分流行,尤以荞麦面条最受欢迎。虽然也叫麦,但荞麦和麦子没半点关系。西方有一个概念,称它“伪谷物”(Pseudocereal),这是因为,我们常吃的粮食大多是单子叶植物尤其是禾本科,有一少部分双子叶植物,荞麦就是其中的代表,它不是禾本科植物,而是蓼科,和何首乌、大黄是近亲。

韩老爷子操着一口徐沟方言,跟我比画了半天,靠旁人解释,我才听明白,他说,当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慈禧太后逃西安,途经徐沟住了一宿。当时的徐沟县令昌倔就用灌肠等当地风味小吃招待,吃得老佛爷满口叫好。慈禧从西安回京城后,很快将此县令调升为定州知州。第二天,我跟韩家老爷子去了徐沟,想看看这使得韩家发财致富的灌肠,究竟是怎么做的。

太原往东一小时便到了徐沟镇,这里原来是徐沟县,1952年清源、徐沟两县合并为清徐县,徐沟便成了镇,盛产葡萄和醋,地下还有镁。

做灌肠的人叫侯吉春,是韩老爷子的弟妹,今年57岁。侯吉春家的院子里支了两口灶,各架一口大锅,锅上铺一块1.5米长、1米宽的长方形石板,石板上布满密密麻麻铜钱大小的圆孔。她拿出一个两头大中间小、高约10厘米的小墩子,摆在圆孔上,又拿出一个盛醋的那种小碟子,摆在墩子上,告诉我这就是制作灌肠的工具。我估算了一下石板上的孔,一次可以放二三百个碟子。

不等侯吉春讲话,韩老爷子就把我领到屋里,指着和面机说:“以前是手工,现在用和面机省劲多了。把磨好去皮的荞面放进去,加水,和成稀面,倒到外面的小碟子里,用盖子把整个石板盖上,大火烧水,蒸七八分钟,就成了灌肠。”

“最重要是,荞面要现磨现做,磨好的荞面超过7天,就没了筋骨。”韩老爷子拿出一个蒸好的灌肠,用小刀从侧面轻轻一划,掀下一整片色如灰瓷,半透明的灌肠。老爷子轻轻卷起灌肠两边,捏了捏道:“一个好灌肠的标准是柔而不断。”

吃的时候要用淡醋、蒜汁、芝麻酱、虾油、黄豆酱油、辣椒油调配,“淡醋就是一两醋兑一两水调出来的,酱油万不可用老抽”。

“这是凉拌吃法,听说还可以炒着吃。”我话音刚落,韩老爷子连连摆手说:“现在流行的豆芽炒灌肠不对不对,豆芽一炒就出水,成了煮灌肠。”在他眼里,当年的驴油炒灌肠才叫正宗。“把灌肠切块,直接扔驴油里炒,加调好的蒜泥、葱花、淡醋、黄豆酱油等,香味一下子窜起来,一香一条街。灌肠要炒到褐色,吃起来发脆,才叫真正的炒灌肠,什么菜都不用加。”

我告诉他,听说几十年前北京炸灌肠用马油,有一种怪味,但炸出来的灌肠,喷香。老爷子连连点头说:“‘香驴臭马’,驴油很香,不过买不到了,炒灌肠不正宗了。”

至于为什么叫灌肠,韩老爷子说,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做灌肠时和面的器皿是罐罐,面和得很稀,倒到小碟子里,所以叫灌肠。我说,听一个台湾人来山西制作的美食节目上说,因为荞麦能清肠,所以叫灌肠。他又摆手:“那不对,那不对。”

15年前,韩老爷子做灌肠的时候一碟4片1块钱。现在侯吉春供给晋韵楼的灌肠5毛钱1片。晋韵楼一个玻璃小碗里放2片,浇上改良后的卤,价格不知要翻了几翻。

我一笔账还没算完,韩老爷子又摆手又摇头。“你不知道做灌肠的苦。每天早晨4点起床做灌肠,早上10点送去太原,中午就能吃上。夏天更苦,夜里2点起床和面,气温超过30摄氏度就不能做了。”韩老爷子一路上都戴着墨镜,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除了做灌肠,当年我还摊煎饼。两手齐摊,一天五六十斤面,一斤面十二三张,8年下来,摊了100多万张煎饼。好生活不容易,只有吃过苦的人才懂。”他说。

包皮面和莜面栲栳栳

包皮面,又称夹心面,乡下人叫它“金裹银”。山西的平遥、介休、汾阳、孝义、祁县一带常吃“红面包皮”;阳泉市、盂县、平定县一带常吃“玉米面包皮”;忻州市、原平市一带除了这两种之外,还爱吃“荞面包皮”。红面就是高粱面,一见水就变成赭红色。

晋韵楼的面食大师孙恩普拿出一块红面团和一块白面团,分别揉匀,然后将白面团揉匀按扁,包入红面团成圆球形,再摁扁,用擀面杖擀成薄片,斜刀切成菱形,撒入开水锅内煮熟,捞出来放在玻璃小碗里。煮好的面片红白相映,蘸上当地人所谓的调和,也就是卤,吃起来滑韧可口。

“这高粱面一点儿也不难吃。”我说。

“红面分难吃的和不难吃的两种。”太原美食家曲勇说。山西忻州地区产高粱,当地很多人吃的就是好吃的红面。高粱收获后,人们先把一大锅水烧开,把高粱放进去焯一下,开水立刻变成紫红色。捞出高粱后,摊在席上或者砖上控水。约一两天后,高粱米未全干,还有些发潮,这时拿去磨面。石磨磨出来的面发白,微微有些高粱色,和人们常说的红高粱面一点儿也不像。这种面吃起来不涩口,据说还有微甜和清香。讲究的人家不用纯高粱面做面食,总是掺和一些白面、豆面进去,味道怡人。

随后,孙恩普又端出一盆面糊,将一片绿油油的菜叶小心翼翼入面糊里,片刻即熟,一人几片,盛到玻璃小碗里,依旧是蘸调和用。

这个菜叫“玉谷叶蘸片子”,也叫“蘸尖尖”、“拖叶子”。玉谷是清徐当地的一种野菜,叶子呈卵形,拿来做蘸片子特别清香爽口。玉谷开花后,叶子就不好吃了,应季的时间就那么几天。幸而现在已有人工种植。蘸片子除了玉谷叶子,豆角、菠菜、茄子、土豆都可以用,晋中很多地区都这样吃。

晋韵楼的调和已经不局限于传统的醋调和、西红柿调和等等。他们发明了深海鱼头蘸片子,用湘菜剁椒鱼头的做法将鱼做好,蘸片子垫底,鱼头放在上面,调和就成了蒸鱼汁,多了一番南方菜的鲜香。

蘸片子用的那一盆稀面里有白面、豆面和荞面。“如果全是白面并不好吃,绵、软,没有嚼头,加点豆面和荞麦面,口感稍微发硬,有嚼头。”孙恩普说。

有嚼头的要数莜面。莜麦长在山沟沟里,阳坡坡地。春天撒上一把种子,不施肥不浇水,秋天收割回来,就是一冬的粮食。

晋韵楼的面点师傅李元元是右玉人,右玉莜麦山西闻名。右玉是朔州的一个县,属于晋北。“扼三关而控无原,自古称为险塞”的杀虎口就在右玉,是古代中原地区通往内蒙古、外蒙古的主要关口,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也就是“走西口”所指的“西口”。

李元元说,莜麦的最大特色是“三生三熟”的吃法。所谓“三生三熟”,指从生莜麦到做成莜面制品,要经历三次生三次熟的过程。

莜麦收割下来,要先拉到场上脱粒,脱下来的籽粒是生的,这是“一生”。将莜麦磨粉之前,须将麦粒炒熟。支一口大铁锅,将脱好壳的莜麦倒入锅内,生文火,用锅铲徐徐翻动,等到莜麦粒炒到黄熟微焦,飘出香味,这就成了“一熟”。

此时的莜麦香脆适口,方可拿去磨面。炒熟的麦粒磨成莜面,又成了生的了,莜面粉吃的时候,和面不能用凉水,得用开水,越滚越好。滚水和面,成了“二熟”。和好的面趁热制成莜面制品,谓之“三生”,蒸熟了,叫做“三熟”。经历过“三生三熟”的锤炼之后,莜面才会好吃。

李元元闭上眼睛,我端了一碗面让他辨别。他伸指头在碗里搓了搓道:“莜面。”又端一碗,“荞面”。接下来,高粱面和豆面他也全部辨认出来。“荞面最细滑;莜面有点潮,捏的时候结块;高粱面有点粗;豆面特别散,都能摸出来。”他说。

他拿来一团莜麦面,一口气揪下10个小面团,左右各5个,双手齐下,10个梭状长条瞬间出现,当地叫做“鱼鱼”。

李元元拿毛巾叠好,垫在一块大理石板下,让石板倾斜。捏一小团莜面搁板上,用右手一推,左手拈起一揭,掀起一片薄薄的莜面片,然后就势在手指上绕成筒状,竖着立在笼屉的纱布上。这样的圆筒一个挨一个立在一起,就成状似蜂窝的莜面栲栳栳。莜面栲栳栳也是大家爱吃的食物,也叫莜面窝窝,浇上炒好的羊肉浇头最好吃。

莜面好吃,但是也不能多吃。当地有句俗语,“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十里的荞面饿断腰”。因为莜面不好消化,在饥馑的日子里,人们偶尔做上一顿莜面,往往要省给全家的壮劳力。

太谷农家饭

从太原建南汽车站出发,一路向南,一个多小时便来到太古。太古县距太原仅60公里,是著名的晋商发源地之一,早在上个世纪以前,在晋中、吕梁一带就流传着这样一句民谣:“金太谷,银祁县,吃不完米面的榆次县。”

离太古县县城最近的一个村子叫做桃园谷,村长张瑞峰来县城汽车站接我们。提到家乡他满是自豪,“金太谷说的是把太谷的金子连起来,可以一直到北京”。

2004年之前,这里80%的作物是小麦,20%是玉米。2006年后,小麦都改成了玉米。村长算了笔账:“玉米省工、利用率大,亩产1300~1400斤,每斤九毛五;小麦亩产七八百斤,每斤一块二。算下来种玉米一亩地多挣三四百块钱。”除了玉米外,这里还种了一些小豆,农民们自己吃粮食基本也要靠买了。

这里有名的还有壶瓶枣。村长家里有10亩地,种的全是壶瓶枣,种了10年,从没收过,都被村里人摘走了。老两口膝下一儿一女,全都进了北京,“他们俩面都不会和,更别提种庄稼”。

老两口的院子很大,种了3棵枣树。村长指着光秃秃的菜园子说:“里头种的都是花生。”他家里有一个小型“粮仓”,除了一袋白面,其他都是杂粮。粮仓里还有两个泡菜坛子,揭开封口的塑料布,拿掉压着的大石头,下面是黑乎乎的泡菜,萝卜、黄瓜、芥疙瘩……他家还储藏了几十瓶番茄酱,装在各种酒瓶子里。“我们这里除了种庄稼,还有很多人种大棚蔬菜,我们自己做了很多番茄酱,比外面买的好吃多了。”村长夫人张俊香说。

午饭是“剔尖”,又称“拨鱼”、“剔拨股”,村长夫人拿出面盆,里面盛着和好的面,用剔板铲起一团面,用细长的铁筷子“嗖嗖嗖”把面剔成条,落入锅里。这是山西中部家庭妇女的拿手好戏,高手剔出的剔尖,呈中间圆、两头尖形状,白面、红面和豆面都可以剔,过去有钱人家大多讲究吃“三合面”剔尖。

村长夫人给我盛了半碗剔尖,舀上满满一大勺猪肉炖白菜说:“吃吧,扮匀了就行,再加点醋。”猪肉炖白菜和热气腾腾的剔尖一拌,倒上些醋,香气扑鼻,大嚼起来,剔尖既溜滑,又有嚼头。

午饭后,我们缠着村长夫人给我们做传说中的石头饼。来之前,我们就听说山西的石头饼资历不浅,唐朝时就有了,被称为石鏊饼,而且长相颇“酷”,香脆好吃。村长夫人经不住我们缠,带我们穿过一条条小巷,去了她母亲家。姥姥80多岁了,耳朵有点背,身子骨还硬朗。得知我们是来看石头饼,她有些犯难地说:“面还没有和,也没有醒,怕是一时做不好。”

我们约定两小时后再来。此时,面已发好,村长夫人拿出一口乌黑的平底大锅:“这锅已经有30多年了,比我儿子岁数还长。我做姑娘的时候,在化肥厂上班,从厂里拿铁皮自己做的。”锅底的铁皮据说有7毫米厚,“受热慢,不容易烤煳”,锅身和锅把是她找人焊上的。

锅里盛着半锅乌黑发亮,雨花石一般光滑的石头。“石头本来是白的,久了就变成黑的。”看我们不信,姥姥颤巍巍出了厨房,拿来一个袋子,指着一些灰白色的小石子,告诉我们这就是它的前世。“村里打井时候,要从外面拉来一些石头子来压井,打出来的水才不会发浑。每到这个时候,才能买到做石头饼的石子。”

村长夫人把沉甸甸的大锅放到蜂窝煤炉上,火有些小,“火太大也不好,容易烤焦”。她捏起一个石头搓了搓说:“现在不用放油了,如果不够滑,可以放些油,就不会粘住面。”她拿出面板、擀面杖,开始揪剂子,擀成盘子大小的圆饼。“擀面的时候要从边上用劲,不然会中间薄周围厚。面用豆面和白面都行,吃咸的放点鸡蛋、油和盐,吃甜的就放点糖。”

她擀面的时候,我帮她不停地翻锅里的石头,使其受热均匀,等石头热得差不多了,她舀起一勺石子,用铲子把余下的石子铺平。用擀面杖把面皮撩起,铺在石子上,再轻轻地浇上舀起的石子,仔细铺匀,直到面皮消失在一片黑色中。约莫几分钟,拨去上面的石头,一张坚硬、凹凸不平的大饼便出炉了,朝下的一面略显焦黄,咬一口有油酥的香味。刚做好的饼子有些发潮,放一会儿就硬了,据说放一个月也不会坏。

村长夫人说:“干冷的石头饼最好的吃法是抹上香油,撒上盐,在炉子上烤一下,我儿子最爱吃。”她如此这般,烤了一张给我们尝尝,不过我们都不爱吃,芝麻油香得有点过分,还是天然的好。

天将黑时,村长夫人去买了把豆角,准备给我们做晚饭,号称要做她儿子最爱吃的“菜疙瘩”。

我问:“是不是和疙瘩汤类似?”她神秘地笑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乖乖等着,看她拿出一瓶冰凉的番茄酱,切葱、切蒜,下油爆香,然后倒入番茄酱中火煮开,下盐、五香粉,拿铲子搅匀,撒上葱花,关火。

另起一个灶,豆角洗净切断,放入水中煮熟,然后拿擦板擦土豆丝,擦好后将豆角捞出,和土豆丝一起放入一口大盆盛的面粉中,加水不停地搅拌到糊状。她拉张凳子在灶边坐下,用筷子挑起包裹着豆角的面团下到沸水锅里。我这才恍然大悟,这就是菜疙瘩。

“第一锅少煮一点,第二锅才好吃。”俗话说,“头锅饺子,二锅面”。头锅的饺子汤清味美,煮烂的少。第二锅面味道最正,因为第一锅的开水把面的原味稀释了,第二锅的汤基本饱和,再吸收面的味道,保持了面的原汁原味。

第一锅面疙瘩出炉。白嫩的面团中包着一片片绿色豆角,令人食欲大增。我们每人分到一小碗炒好的番茄酱,村长给每人碗里加了点醋,又加了点酱菜汁,酸味里立刻出现芥末味。吃的时候,夹一块绿菜疙瘩,蘸红色的番茄酱,被面团包裹的菜疙瘩吃起来挺有嚼劲,蔬菜也能占50%的比例,饱肚又健康。

我忍不住问了个中午就想问的问题。“你们这里吃凉菜多还是热菜多?”“凉菜多。”“冬天也是?”“对。”“那热的吃什么?”“面啊。”“热菜呢?”“配着面。”“喝汤么?”“喝面汤。”

我立刻来了碗面汤,煮了3锅面的汤已经浓得像米汤,很香。

杂粮进京

在山西吃了好几天,回京后打算看看山西的杂粮来了北京,都有什么被人喜爱。我给晋阳双来饭庄的老板娘周君打电话说:“我要去看看你们那儿卖得最好的杂粮菜!”

到了位于北京灯市西口的双来饭庄后,周君递给我一张单子,上面列了八道菜:芹菜拨烂子、土豆拨烂子、鱼鱼过油肉、圆白菜炒灌肠、表里山河、牛肉窝窝头、黄米切糕、沙棘黄米饭。我看了一眼说:“表里山河是个什么东西?”她笑道:“一会你就知道了。”

服务员端上来一个大盘子,一堆莜麦面条高高地立在盘子中间,被一圈黄瓜丝、心里美萝卜丝、白萝卜丝、胡萝卜丝、香菜和海蜇头围绕。回到几十年前,估计荞麦面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如今会有众星捧月般的待遇。这道菜的浇头也大有讲究,炝好的醋调和、炝好的辣椒、芥末油、盐、熬好的酱油、炒熟压碎的花生和芝麻、蒜末、小尖椒等十几种材料搅拌好,一茶杯那么多的浇头一股脑浇上去,拌匀。

“名字是我先生取的。山西东有太行为屏障,西有大河为襟带。堆起的莜面条代表山西的山,海蜇头代表山西的水。”周君说。先不管它名字多好听,好吃才是正道。尝了一下这道凉拌莜面条,香辣爽口,不啻为一道镇店的招牌。

菜单上其余的都是热炒,我穿上白色厨师服进了厨房。大厨乔熙28岁,运城人,长得白白嫩嫩。乔熙端出一盆短面条,周君尝了尝,让我也尝尝,我问:“这是什么?”“土豆拨烂子。”“我在山西吃的拨烂子是把面粉掺上少量玉米粉,加很少水,搓成粉末状。”“这不是面粉,是土豆。”

“把土豆用擦板擦成薄片,洗掉淀粉,沥水,撒少许盐,细细地撒上面粉,一边撒一边摇,让土豆裹上薄薄一层粉,上笼蒸5分钟就成了土豆拨烂子,吃的时候再炒。”周君说。

厨子炒完鸡蛋,盛出,下油爆葱花、红绿辣椒,然后舀一大勺土豆拨烂子到锅里,大火炒,只加少许盐和炒熟的芝麻即可装盘。

接下来是芹菜拨烂子。芹菜叶洗净撒盐、撒面蒸好,和土豆拨烂子的做法差不多,只是蒸的时间久点,要8分钟。“因为放了少许芹菜梗,不易熟。芹菜只能现吃现做,不然容易变色,就不好看了。”厨子端来一屉刚刚整好的芹菜拨烂子,看上去像蒸茼蒿。“芹菜太素,所以用肉末来炒才好吃。”厨子在锅里放了两大勺油,加热后倒出,只留少许油在锅底,然后将肥瘦各半的肉丁倒入翻炒两下,把锅从火上移开,加干辣椒翻炒,加青红椒翻炒,加芹菜拨烂子翻炒,加盐,再回到火上翻炒,即可出炉。

相比土豆拨烂子,芹菜拨烂子更香。“在山西,女人把这个当饭吃,但是男人就瞧不上眼,觉得不顶事,还要再来碗面才扎实。”周君说,“有些山西人爱面爱到外人不能理解,比如我老公。吃火锅都吃到嗓子眼了,还要来碗面才行。对他这种50年代出生的山西人来说,那碗面是用来封顶的,非要把整个人都封了口才算吃饱,才能安生。”

炒灌肠对男人来说也是吃不饱的。这里的灌肠不拿豆芽炒,用包心菜。做法也不同,锅里放凉水,放灌肠和包心菜,煮开后盛出。然后加两大勺油,拉一把干辣椒,倒出,留少许油在锅底,炒蒜片,把炒好的干辣椒倒回锅里,加入焯好水的灌肠和包心菜,再加少许生抽、老抽和醋,即可。

接下来是鱼鱼过油肉。“外国客人特别爱吃鱼鱼,因为莜麦嚼起来筋道、够劲。这个也是当饭吃、当菜吃都行。”周君说。仍旧是几大勺油炸肉,连油带肉倒出,爆葱段,加炸好的肉和鱼鱼,用酱油和盐调味,大火翻炒,加少许水,勾芡,出炉。

炒完鱼鱼,我跑过去看炸切糕。厨师说如果火大油热,炸三分钟即可。炸出来的切糕是深黄色的,中间夹着枣片。炸好的糕糯软但不粘牙,有枣的香味,而且很甜。“是不是面里也放了糖?”“没有。”见我不信,周君道:“是枣子的甜味渗到面里,而黄米面本来就有点甜。”

酒足饭饱之后,我问周君:“为什么山西那么多面食,能走出来的除了刀削面,就没有几种呢?你看人家陕西,油泼面、臊子面、Biang-Biang面、凉皮、米皮、羊肉泡馍、酸汤水饺,比山西面要流行得多。”她想了一下道:“那是因为山西面食太多了,大家记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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