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死鹿
2011年06月06日
大陸有人不滿,發出一張圖畫,倒轉的瓶子,暗寓「平反」;還有一隻死鹿,暗寓「六四」。
一隻死鹿,反倒是古老的中國文學畫面。詩經有一篇,就叫「野有死鹿」: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這是一首很奇怪的小詩。林野之間,有一隻死鹿。但只是個開頭,不講這隻鹿,筆鏡一轉,講一個年華青春的少女,讓一個「吉士」─就是廣東人說的「靚仔」,北方人講的帥哥,看上了,走上前去,誘惑了,下面怎樣?寬衣解帶,馬上就幹起來了。
今天講在 iPhone上講援交,懷春,懷乜春?不如賣春,乾脆一點,賣出去,有了錢,可以換一部 iPhone了。
詩經是中國最早的詩,三千年前的作品,於今賞覽,猶覺可愛。因為詩經多用「興」,像「野有死鹿」,就是興,一個看上去無關的場景,原來像法國人的蒙太奇─野有死鹿,襯托着懷春少女,動物死了,屍體慢慢腐爛,青春也是短暫的,年華趁還美好,花開堪折,要享樂啊。
這就是「野有死鹿」的蒙太奇語言。詩經有許多這類的可愛鏡頭;還有:「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小小的星辰,三五閃掛在天邊。這首詩,講一個小官吏,天還沒亮,就要開工出征了,我的命真苦啊。
詩經的畫面感很強烈,嘒彼小星,三五在東,像幾米的彩繪本:寶石藍的天空的幾閃金輝。許多年前,在愛琴海旅行,看見滿天的星星,上半夜,像希臘神話的圖譜,下半夜,疏疏落落,我看到中國嘒彼小星的詩經,那一刻,我想哭,因為那時尚非常的年輕。
詩經的意境,後來融在民間:「小白菜,地裏黃,三歲二歲,沒了娘」,民謠講孤兒之苦,也不直說,先扯遠點,從地裏的黃小白菜講起。
中國人使壞的時候,喜歡指桑駡槐,政治的影射,變成死罪,但在許久以前,野有死鹿,與暴政無關,曾是那麼 Innocent的愛情典故,不錯,許久許久之前,荒野寒星,自由自在,在詩經的中國。霸道是什麼
2011年06月05日
中國軍方人物訪問美國,叫美國人不要那麼「霸道」。
這個名詞,不知在場的翻譯如何譯,西方文化沒有什麼霸道不霸道的觀念。競爭贏了,通吃天公地道,羅馬帝國霸不霸道?一直打到北非的迦太基。只要在競爭中取勝,無所謂霸道。
中文的「霸道」,有道德的批判之義,是史家後世的詮釋,相對於「王道」,後來又結合了儒家的標準,只會把美國人聽得一頭霧水。
最初是「春秋五霸」,繼而秦始皇統一,雄霸天下。做霸主,要逐鹿中原,還有中國地理的因素在,黃河長江,關中塞外,沒有五嶽三江的這一盤河山的地勢,形成不了「天下」的概念。「霸道」是以「天下」為戰場和棋盤,一旦走出了海洋,面對真正的世界,就沾不上邊。
西方語文裏的 Hegemony,不是「霸權」,是古典的幾個城邦,不必經歷戰爭,共擁的一位盟主,像三千年前的雅典。同理, Superpower也沒有「霸主」的意思,只是「超級大國」,理性一點,就像航空母艦,就是容量大,當然,大就能主宰世界。
中文的「霸道」,是一個輸打贏要的名詞。往往自己力不逮人,處於弱勢,另一方就是霸道;當自己的實力強大了,即無所謂霸道,合法的政權,合法得天下,自己就是「王道」,不要相信中國帝皇及其國師發明的一堆詞彙的迷宮,霸道和王道,沒有分別,本質上是同一回事,因為如西楚霸王項羽,「霸王」就是同一個人。
說美國霸道,怎樣譯成英文?這裏面就有中西文化的通識,但在一個粗糙的社會,差不多先生是主流,不看細節,在細節中往往有大學問。霸道就霸道,沒有什麼好投訴的。相對於台灣,中國大陸一樣霸道;相對於南海諸國,菲律賓和越南一樣認為中國霸道。這個世界什麼是黑,什麼是白,看看誰的錢多、加上拳頭硬,學中國文化,霸道見真諦。
(陶傑)
記憶是一種權力
2011年06月04日
記憶是一種權力。一個社會,自動失憶,是自己放棄了做人的權利。
為什麼?因為當閣下以無知於昨天發生的一切為「年輕」的身份象徵,為「時尚」的生活態度,當你和你身邊的人,沒有一個知道誰是佛烈雅士提、彼得奧圖、法國大革命,並哈哈大笑:以為只知道 iPad和 Lady Gaga才是「潮流」,那麼恭喜你,活該你和你的一家,都成為專制統治的奴隸。
因為在一個獨裁社會,記憶是一種權力。獨裁者歡迎他統治的蟻民沒有記憶,腦子一片空的,因為獨裁的統治者手上握有一切的記憶。他有權力,而他歡迎你棄權。
當你不知道誰是葉楓或者戴高樂,也必然不知道何謂大躍進和三反五反,你的統治者卻掌控一切檔案,他有關於你的一切的記憶:你何處出身,在哪裏受教育,幾時講過什麼話,何時事業有一個轉折。 Knowledge is power,記憶就是歷史,而歷史是一切人文知識之母。一個以不知道昨天的事為榮的城市,是自己不知不覺放棄了人權,而不自覺地邀請( Invite)獨裁。
香港許多年輕人都聲稱支持民主。但他們不明白,民主最大的軟件,是認識你的獨裁對手。認識獨裁,要認識獨裁的歷史的來龍去脈:知道昨天、前天、大前天,以及更早更遠的過去發生過的事情。但香港的八○後九○後卻不愛讀一切歷史,在流行文化的盲點之上,他們只知有謝霆鋒,不知有秦漢或秦祥林,自然也只知有曾蔭權,不知道從前有金文泰,統治一個失憶的社會,最容易,因為這羣儍蛋,以 Young和 In為名,一早就自我繳械。
把一個無知的族羣洗腦,十分容易,因為他們厭惡歷史,崇尚 MBA,自己首先放棄了記憶,大腦裏本來就沒有什麼內容。欲奪其心智,必先掏空其記憶。擁抱獨裁, Hong Kong is ready,因為難得港女、宅男、八卦雜誌的師奶消費者,都是沒有記憶的動物。一個民族世代為奴,不要怪上面的統治者,是你自己放棄的,活該。
僭建說
2011年06月03日
人生那麼短,在空白的地方,可以僭建的時候,還是要僭建的。
關鍵是僭建物的工藝,能與原來的作品一般的匠心。
張愛玲的「色、戒」只有二十來頁殘缺不全的情節,李安的電影就是小說的僭建物了,像羅馬補足了雅典,僭建出來的建築,比原來的那一堆圓柱和階梯更堂皇。
先人的製作珠玉在前,殘缺了,後世總有技癢的人忍不住要修補。高鶚僭建了紅樓夢,雖然不完美,但看上去,像九龍半島酒店背後那一幢多層的新翼,看出時代的斧鑿痕跡,比起殖民地風情的工藝,還差了那麼一點,但色彩搭調一致,看上去不討厭,如此僭建,七十五分足矣。
英國詩人高勵治寫了一首詩,叫「忽必烈汗」,是一個午寐時的東方夢境,醒來之後,夢境煙消雲散之時,即刻拿起紙筆,把殘餘的幻覺記下。「忽必烈汗」成為英詩裏的一堆斷垣殘瓦,恰如西方夕照裏逝去的遠東帝國。
夕曛雲彩,沾着詩人的一股鴉片煙味。這首詩從此擺在那裏,沒有人再僭建,今日讀來,疑真似幻,浮生若夢,虛幻得如此真實。
「雪山飛狐」苗人鳳那最後一刀劈還是不劈,沒有結局,據說有人拍電視劇,僭建了一段,苗胡兩人哈哈大笑化解仇怨,這是中了所謂國共合作「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政治毒,殘缺就殘缺好了,不要手癢亂改編,這樣下去,將來的電視劇,會不會為楊過裝上一隻銅造的義肢?僭建物容易令人作嘔,因為品味。
特區爭吵的是樓廈的僭建,脫不了口腔和溫飽期的意識。在這個層次,木屋區、九龍城寨、茶餐廳擠擁的桌子,酒家的包廂掛一塊電視屏,喧嘩地開着,不僭建,中國人活不下去的。只是詩境、畫意、古典的廢墟,論這個層次的僭建美學,總嫌太高深了一點。
說紳士
2011年06月02日
Gentleman,中文翻譯為「紳士」,極為巧妙。
中國傳統有「士」,但士爭着要做官,寒窗苦讀十載,熬成一個滿口仁義道德的乾癟小老頭,即使當了官,在皇帝跟前,也改不了奴相;不然,青筋爆現犯顏直諫,「士可殺不可辱」,充滿悲情。
中國也有「鄉紳」,辭官歸故里,既有身家,又有聲望,成為鄉裏的「名流」,漸漸就當上鄉事的主管。然而,「紳士」合二為一,卻在中國社會絕無僅有。
對於人格的修練,除了豐足的內涵教養,還有一絲不苟的外表與生活中一切精緻細節。英國紳士的傳統,由於受到等級社會的局限,很難為其他人所接受,真正將紳士文化發揚光大的,是荷里活早期的黃金時代,譬如佛烈雅士提。
佛烈雅士提優雅,但是, Elegant是怎麼一回事?粗糙鄙俗的社會裏,從來無從親見。連女人的優雅,都甚少示範可尋,何況男人?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男人都怕沒有陽剛味,正如女人優雅的典範,有柯德莉夏萍:男人有 Fred Astaire,與 Elegant並列出現的,還有一個字: Classy。
Classy就是「高級」。這個字的源頭出自 Class, Class就是等級,在香港這個貧富極端懸殊的城市,等級二字,理應不難理解: Hong Kong Club、山頂、半山、中環寫字樓、馬會包廂、文華下午茶,但人可以怎樣 Classy?是大排宴席、魚翅啷口、令全店清場獨自掃貨,叫司機在禁區等候?也許是吧。
那時的電影公司美高梅, MGM(當初尚非一家賭場的名字)有一句口號:” Do it big, do it right, and give it class.”這句話很難翻譯, Big也許比較容易理解,有錢就做得到; Right就有點問題,因為 Right從來不是一個考慮的因素;至於 Class,連英國這個 Class Society也不再堅持了,平民化是大勢所趨,今天再講甚麼 Class,堪稱大逆不道了。
但雅士提與大多數美國人一樣,非貴族出身,家境普通,唸公立學校,而且沒有完成大學,他憑甚麼 Classy?但他身處的社會,等級並沒有瓦解,儘管美國沒有世代的王公貴族,個人成就取代了家族銜頭,然而整個社會的潮流、品味、價值,依然遵從等級社會的傳統,上流社會追求財富與學識、修養、才華、性格魅力的結合,使人生一再增值,創造出精美與完善。
因此,不必慨歎 Gentleman怎麼愈來愈少─優雅、品味、高尚的格調,都過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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