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2日星期日

蘋果日報- 故宮的「剌馬」奇案 - 許禮平



故宮的「剌馬」奇案 - 許禮平

世上冤案、疑案,都會賺人熱淚和嘆息。而「奇案」則更能讓人嘆息之餘兼有錯愕。因之,奇案是最易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奇案」為的是事出於「奇」,都有令人匪夷所思的情節,也即是人情事理上有不可解釋之處。因而人們談論「奇案」時,便可按自己的想像加以推理和考據,為案情拼圖尋找那失落的圖塊。馳騁想像時,可以擬自己為李昌鈺(刑事鑑識專家Henry Chang-Yu Lee)。


有些奇案是「沒結論」的,但「沒結論」的事似乎更能觸動人們,能使之茶飯之餘都樂為評說。往昔文人如狗仔隊,能鍥而不捨,有筆記、有小說、有戲劇,都繪影繪聲,所以社會就有所謂四大奇案。


清末的四大奇案,諸家的選入和排列各有不同。但筆者認為,當中只有「楊乃武與小白菜」、「張汶祥刺馬」這兩案才是百多年來「奇案」的首選。但楊乃武案是富於情節,最終是有了定案的。案結之後,楊乃武仍在世,百死之餘,驚弓之鳥,據說他除子女外,不向外談論案情。


真正算是「奇案」之首的還是「張汶祥刺馬」,這案成了往日許多戲劇和小說的題材。僅就在香港而言,一九七三年張徹就把這本事拍成電影,名為《刺馬》。是由姜大衛、陳觀泰等主演的。隔廿年,即一九九二年,張徹又再用該「案」為台灣拍成四十一集的電視劇。這次妙則妙在由當年扮演張汶祥的姜大衛改飾馬新貽。電視中,除見到姜的演技高超,也可覘見到該「案」對觀眾的吸引。繼之又再隔了廿年,有李連杰、劉德華主演的《投名狀》,是循「張汶祥刺馬」的本事改編。但戲劇總是要劇情和結局的,隨着情節的推衍,太完整了,就失去「奇案」應有的離奇錯落和因果無端。但當今之世已無蒲松齡和希治閣,奈何!


現在,我順便為讀者諸君說一新版的故宮「刺馬」。那是真實的新案,是未予張揚的新案。


二○一三年十月二十五日中午,故宮展宣部有兩位處長橫死,一位名編導垂危。


橫死的一位是剛升任處長的馬繼革(後改為馬季戈),一九六五年生於北京。一九八三年入宮,從事古代書畫的陳列和研究,著有《清代隸書》、《王蒙》、《吳昌碩》等書和學術論文多篇。筆者與之雖未識面,但他卻曾為筆者所編刊物寫過一篇關於于非闇的文章。他是在故宮博物院近東華門職工飯堂埋頭吃飯時被連捅三刀畢命的。據門外閉路攝錄顯示,就在鄭志標出入飯堂間的十秒,那肥胖的馬處長已被鋒利的新疆刀(前端新月型)直插心臟和兩脇。當時書畫部的「大姐大」楊丹霞剛從倫敦參加甚麼研討會趕回北京,在飯堂用餐時坐在馬氏後面,見鄭志標像是摟着馬,手中拿着綠色的條狀物體,於是楊指着鄭正想喊叫不要騷擾人家吃飯,但食指直伸的右手還未放下,已經發現馬鮮血直冒。楊儍了眼,那舉着的右手不懂放下,左手猛力拍打身旁的傅紅展,大喊趕緊打一一○叫救護車,有人受傷啦。一時飯堂中人忙成一團,楊丹霞懷抱馬氏,弄到滿身是血,連鞋子也有血。事後楊大姐大受刺激,不知是否還有時差關係,要吃十顆安眠藥才睡兩三小時。北京慣例塞車,救護車四十五分鐘才抵現塲,救護人員把馬繼革抬上飯桌急救,一會兒宣告死亡,不用救了。與此同時,在飯堂附近的廁所中,有人發現剛卸任處長、身中三刀的胡建中躺在小便池前方的地面上,已沒有氣息。


至於那在眾目睽睽下揮刀「刺馬」的鄭志標,他事後抹抹刀,裹挾着出門,在門口遇到同事還互打招呼,沒事一樣。但逕回辦公室後,自行在頸項抹兩刀,但死不掉,再插腹部,腸臟流出,還是不死,被送協和醫院搶救。


此一慘案,故宮有人說是私人恩怨,說鄭是情緒失控而做出激烈的事。也有些同事說鄭志標是老實人,現在搞到動刀捅殺兩位上司,自己的命也不要了,總是有甚麼不得可了的冤屈,才使出此霹靂手段,讓三個家庭,同陷悲痛。總言之,論者都沒歸咎於人事體制和申訴機制的積弊所在。


倒斃廁所的胡建中祖籍河南,一九五四年生於北京,一九七七年八月北京大學歷史系畢業。受業於鄧廣銘、宿白等名師。一九七九年入故宮,先後在保管部、陳列部的宮廷組工作,官至展覽宣教部主任。長期致力於明清宮廷史和清代兵器的研究。連續數次沒評上研究員,但鍥而不捨,屢敗屢評,終得研究館員職稱。曾主持「末代皇帝宮內生活展」、「西藏歷史文物展」、「清代皇家政務與內廷生活展」「戊戌變法百周年紀念展覽」、「故宮博物院五十年入藏文物展」、「藏傳佛教文物展」等大型綜合性展覽。發表、出版了一些論文和圖錄。胡氏去年才卸任處長,原打算本月退休,但竟未能全身而退而在廁所蒙難。


那殺人而又自殺的鄭志標,一九六四年生於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南開大學東方藝術系主任,母親是畫家。鄭在中央美院附中畢業後考入中央美院國畫系,是姚有多弟子。一九八八年入故宮,先在紫禁城出版社擔任美術編輯,搞書籍裝幀設計,業務水平高,人也老老實實,彬彬有禮。後為胡建中調入展宣部,搞立體設計,甚有心思。當故宮與中央電視台合搞百集的電視紀錄片《故宮》,鄭是執行總編導,攝製非常認真,這百集紀錄片很成功,影響也很大,也從此奠定了鄭在藝術界的地位。但鄭在故宮二十多年,職稱卻一直未能解決,前一陣鄭已經獲評為研究員,但領導沒有給報上去。事發當日上午鄭向馬處長遞交辭職信,據說馬即簽回,也不挽留。


案發前,鄭早收拾好辦公室,好些書籍也分別送人,顯然是已抱必死之心。四十年前張徹導演的《刺馬》收名獲利,沒想到鄭志標自導自演的《刺馬》卻是自以身殉。張徹的《刺馬》是有情節結局的,而鄭的《刺馬》只是讓人知道他是滿腔的悲憤,但卻不知其由來。只可以說,鄭自導自演的《刺馬》比張徹的《刺馬》更具離奇的意味。


筆者與鄭志標等三位專家素未謀面,但屢聽他們的故宮同事的敍述,我嘗循眾人所說,想像着那鄭志標殺人後的挾刃離場,要回自己辦公室自裁卻和同事相遇從容招呼的情景,那讓人怎麼想呢?一句話,「人間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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