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2日星期五

壹週刊 - 1313 - 專欄 遺忘的信

插圖: PERCY CHUNG 
遺忘的信 (陶傑)

坐看雲起時

遺忘的信

二○一五年是一道大年關。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七十周年,邱吉爾逝世五十周年。西方文明國家元首雲集一堂,紀念歷史教訓。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開創了一個新時代。美國從原子彈的灰燼中踏上世界舞台,領導文明國家。但事實證明,美國這個世界領袖,七十年來譭譽參半。身為世界警察,美國的成績有時及格,有時相當破敗。
十九世紀的世界,由英法兩大帝國主導,不但世界基本太平無事,而且發明家和第一流的人才輩出。回顧十九世紀,除了普法戰爭和世紀初的滑鐵盧戰役,工業革命有了建樹,文明進步,世界歌舞昇平。十九世紀是英美和歐洲最為輝煌的一百年,直到一九一四年,六個無政府主義學生,在塞爾維亞刺殺了奧匈帝國的皇太子。
太平洋戰爭結束,美國接棒為世界領袖之後,一來無法制止蘇聯併吞半個歐洲,兩則眼睜睜看着中國陷落。然後是韓戰,打成平手的停火,然後身陷越戰的泥潭。在此期間,第三世界紛紛脫殖獨立,以為「當家作主」大展拳腳。可惜他們痛恨的「美帝國主義」固然不怎麼樣,但第三世界同時展現的內戰、饑荒、種族屠殺,「當家作主」得一團糟,比美國更不光彩。
今年有些國家拉雜成軍,也聲稱紀念「不結盟運動」成立六十周年,然而,「不結盟運動」早已經為歷史所忘卻。只記得六十年前的印尼萬隆會議,周恩來由北京飛來出席,遇上「克什米爾公主號」爆炸事件,周恩來逃過一劫,有一說是明知道新華社的黃作梅在飛機上,周恩來為了轉移視線,將同志蓄意送死——是否真相毫不重要,因為此行的主題「不結盟運動」,今日看來已經毫無意義。
萬隆會議的中國向尼克魯伸出友誼之手,但會後短短幾年,滿臉微笑的周恩來就跟尼克魯翻臉。與此同時,印尼的蘇卡諾也發現本國為共產黨滲透,兵臨城下。英國加強在馬來半島維持秩序,捧出個李光耀。李光耀建立新加坡,成績輝煌,是對「不結盟運動」的一記耳光。因為李光耀即刻與美、英、澳、紐等西方文明國家緊密結盟,對抗中南半島的共黨擴張和伊斯蘭國家,新加坡成為亞非殖民地獨立後唯一成功的例子。
反而最為悲劇的是一九七五年四月,柬埔寨的陷落。四十年前四月十二日清晨,高棉首都金邊,十二架美軍陸戰隊直升機匆忙撤走美國外交人員。美國駐金邊大使迪恩( John Dean)在最後的一日,神情哀傷。
因為這一天,他收到高棉副總理施里馬達的絕命書:「感謝你的建議,護送我逃向自由。但我不可像個懦夫一樣逃亡。對於你和你偉大的美國,我從來不信貴國竟然會如此拋棄一個追求自由的國家。你們沒有保護我們,我們沒有辦法。大使先生,現在你一走了之了,祝你飛黃騰達,也祝美國國運興隆。但請記住一點:如果我在我熱愛的高棉死亡,只是噩運,人生誰無死,我唯一的錯誤,是信錯了你們美國。大使先生,永別了,祝安好。」
這封信寫得有貴氣,因為施里馬達是施漢諾親王的堂兄,有如清室的咸豐皇帝與恭親王。施里馬達本來像恭親王,能力更強,但法國統治者卻欽點了施漢諾做高棉國王,覺得施漢諾比較老實,可以操控。從此施漢諾對施里馬達防範有加,生怕他政變奪位。一九六九年,噩夢成真,施里馬達趁施漢諾外訪中國時,挾持軍事將領隆諾發動政變,施漢諾從此流亡北京。
此時大陸的「人民日報」,出現「朗諾•施里馬達反動集團」的稱呼,即是此意。既生瑜何生亮,施漢諾讓他這位堂兄做國防部長,但親王優柔寡斷,在越戰後期,施漢諾開放越柬邊境,也就是「胡志明小徑」,讓北越將物資軍火,繞一個圈,運送給南越的越共。此時施漢諾已經將施里馬達流放國外,委任他做過駐中國、菲律賓、日本大使。但施里馬達尋機會回國推翻堂兄。
這一頁歷史,今日香港人不再記得。但施里馬達的絕命書,卻不可不讀。美國在世界各地扶持代理人,有時眼光奇差,有時是自己虎頭蛇尾,總之其殖民戰略經驗,不及英國之深謀遠慮,細水長流,連法國的雍容也沒有。施里馬達在將這封信交給美國大使後,一度逃往法國大使館。赤柬重重包圍,法國大使館將施里馬達交出,當日這位王侯,即遭赤柬在金邊酒店的泳池邊槍決。
政治何其殘酷。施漢諾也於年前逝世,在九泉之下,相遇這位堂兄,想到赤柬其後屠殺二百萬生靈之白骨纍纍,這個低智商的高棉肥仔國王作何感想?溫故而知新,美國總統又要換屆了,新上任的人,不知又吸取了幾多血淚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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