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9日星期一

亞洲週刊

 

專訪:新華社香港分社前社長許家屯
做大亨工作也是群眾工作 .紀碩鳴

九十六歲的許家屯回憶,他八十年代赴港的重要工作就是「統戰資本家」,以利香港回歸。李先念支持爭取人心回歸,財政部撥巨款。唐英年父親唐翔千是統戰對象,許曾出席唐英年婚禮。他赴港第一個見的富豪是邵逸夫;曾替利銘澤扶靈。他不想被誤會在選戰中為人背書。


香港特首選舉陣陣混戰,在一千二百人的選舉委員會中,富商及財團代表人物佔重要成份,舉足輕重,建制派熱門候選人唐英年更被視為財團代言人,這與標榜「無產階級」的中國共產黨南轅北轍,但這其實就是當年中共收回香港主權時的策略:統戰資本家,而當中重要推手,就是在八九年六四事件後避居美國的新華社香港分社前社長許家屯,他更曾在一九八四年參加唐英年婚禮,唐英年父親唐翔千也是許家屯的統戰對象。高齡九十六歲的許家屯最近在美國加州奇諾崗市接受亞洲週刊專訪,回顧這一段統戰財團大亨的歷史。
儘管許家屯早在九三年已發表《香港回憶錄》,並開始著手撰寫第二本回憶錄,內容主要涉及幼年直到香港期間的人生經歷。但在訪談中,許家屯難忘香港工作時的點點滴滴,講得最多的還是香港。他還專門補充錄音了二個多小時有關香港工作期間的一些少為人知的經歷,要在新一本回憶錄中補充出版,那時到香港工作沒有經驗,是把內地改革開放的精神帶過去。在許家屯已經走過的九十六年歷程,香港這六年多註定是他生命中揮之不去的精采。
即使離開香港已經二十多年了,許家屯表示,始終如一關心香港,他說,曾經是局內人,香港回歸時已經是局外人了,但是他愛香港,關心香港發展,香港地方雖然小,卻是內外各方關注的中心,情況很複雜。他希望多渠道聽到關於香港發展的信息,便於自己思考。過去許家屯可以從報刊、電台、電視、朋友等多管道了解香港,這幾年眼睛不好,不能讀報,從電台、電視中聽的香港新聞有限。「看有好處,香港報紙有各種新聞、各種角度,可供判斷的資訊很豐富,現在這樣的條件沒有了,不能看報了。」不過,這並沒有影響許家屯了解香港、思想香港,有朋友來時會一起討論一番,但要他談論一些現實情況的看法,他卻非常謹慎。《香港回憶錄》中講到,香港特首候選人唐英年當年婚禮,其父唐翔千是許家屯的老統戰對象、老朋友,許家屯應邀成為唐英年婚禮的嘉賓,還送了賀禮。但要他講講細節,許家屯搖搖手說:「那是過去的事了,我不想被人誤解為誰背書。」
訪問許家屯時接近香港特首候選人提名,唐英年、梁振英論戰激烈,不僅選委們左右環顧,民調也上下波動。問許家屯,這是不是香港最精采,最激烈的一場選戰,他手指敲點著桌子,一字一句的說:「這還不是最精采、最激烈的,最精采、最激烈的還在後面。」
一國兩制對共產黨來說是一個新命題,即使回歸十多年後依然如此。許家屯說,最初認為,共產主義不主張一國兩制的,所以說,是權宜之計,一開始的時候,是為了和平統一。「提了五十年不變,胡耀邦還口頭上講一百年不變,最終還是要變的嘛。」許家屯開始到香港也是強調五十年不變。但後來考慮,要資本主義長期繁榮穩定,就不能讓它蕭條,不能讓它週期性的發生危機。總要想辦法,找前途出路,不僅在經濟上,在其他方面如政治、社會方面也要找出路。
一國兩制與一球兩制
在美國二十多年,許家屯研究資本主義,現在更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在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問題上,馬克思的社會發展論有局限,只看到階級暴力衝突的一面,沒有看到和平演進的一面。「依我現在的觀點看,將來可能不一定是用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代替資本主義,而是和平演進的方式,多元一體,多元共存,多種社會體制的長期共存。」他進一步演繹指,「一國兩制」長期共存,把「期」長下去,也可以演化為「一球兩制」,長期共存。
許家屯在香港工作時,沒有停留在共產黨傳統的發動群眾、依靠群眾的層面上,他把大資本家、大老板也看作是香港實行一國兩制、保持穩定繁榮的依靠對象。他說,到香港的時候,第一個見的大老板就是無線電視台的創辦人邵逸夫。「我與邵逸夫約去看無線,他接待我,還帶了當時無線的兩個台柱何守信和汪明荃,在大門口迎候。金庸是那時《明報》的老板,還辦了《明報月刊》,把我登出來了。」
許家屯講得最多的故事就是為利銘澤扶靈,至今,許家屯回憶都說,共產黨為富翁大亨扶靈,從來沒有。八個人扶靈,其他七個都是大資本家,只有他一個是共產黨員,「這就是新時期統戰的需要」。
講到民主黨派司徒華,他家屬整理的回憶錄《大江東去》,裏面說到司徒華和許家屯的關係,許家屯要他加入中國共產黨,栽培他當特首。許家屯表示,他們想表達他的人格很高尚,要他當特首他不當而搞民主,要造共產黨的反,要推翻共產黨的領導。「我是爭取他,希望他不要走得太遠,你要在香港活動,一定要在一國兩制的前提下,你要把共產黨推翻了,在香港把一國兩制搞糟了,或者去依靠別人,做不到的!我當時同他單獨接觸,請他吃飯,爭取過他,並沒有說要培養他當特首。」
幾個民主派頭頭許家屯都接觸,和他們談過。「我請他們吃飯,他們鬧得最厲害的時候,我還是請他們吃飯。李柱銘還好一點,我請他吃飯,他出來對人講,『許先生還是把我當成孩子,而且是壞孩子,是壞孩子還請我吃飯』。我是想告訴他們不要走得太遠。」
雖然本屆香港特首由八百人擴大到一千二百人的選委會選舉產生,但還是屬小圈子選舉。有人說,這個選舉圈子基本上是香港大財團控制,是沿襲許家屯當年統戰財團、商家管治香港的精英路線。許家屯聽後哈哈大笑,但否認有什麼商界精英治理路線,「即使有,許家屯也是個執行者」。走群眾路線是共產黨的傳統和法寶,有人說許家屯在香港走的是大亨路線。許家屯不認同這樣的觀點,他認為,香港的特殊性決定了共產黨在回歸前的工作重點,決定了發動誰、依靠誰、統戰誰的對象。許家屯對亞洲週刊表示,他帶著中國改革開放精神來到香港,為回歸作準備,而總體方針是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給予啟示,他強調,做大亨工作也是群眾工作。
許家屯說:「民主又是目的,又是工具,但主要是目的。目前社會主義、資本主義民主都在探索過程中,都要改革。從中國的實際情況看,民主改革是迫切的改革,中國居安思危,民主改革應放在改革前列。」以下是訪問的內容摘要:
你到香港主要精力是做大商家的統戰工作,這和共產黨傳統走群眾路線是不是相背了?
不對,毛澤東的群眾路線、群眾思想,本質上是民主思想、民主路線。毛澤東是把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實踐相結合,依靠的是工人農民。主要是農民,中國工人是少數,加上革命知識分子,基本上就是三種人,再加上統一戰線。統一戰線的對象應該也是一種群眾,是具特殊性的群眾。毛澤東講三大法寶。群眾基本上就是這四種人。按新民主主義論,除敵人外,都是群眾。當然有基本群眾,有要爭取的群眾。
那麼,回歸前香港的大商家就是要爭取的了,到香港爭取什麼人,中央有沒有要求?
沒有人跟我提要求,我去做調查研究,沒有到香港前就開始了。一面工作,一面調查。我最近對香港回憶,做了一個補充。當年是應用改革開放精神到香港開展工作,同保守的人開展鬥爭。如做大老板、大商家的統戰工作,是有根據的。我在去香港前,看到鄧小平的一個內部講話,他提出來,要做大右派、大特務的工作,讓我茅塞頓開,政治上放心了。列寧說資本主義、殖民主義已面臨垮台,二戰後,殖民主義垮台了,資本主義還存在。共產黨要讓資本主義保持長期穩定不變,就不能讓它垮台了。在香港這樣的社會,要搞一國兩制、港人治港,要讓資本主義繁榮穩定,就要另找路子。要找對依靠誰、爭取誰,才能做到穩定、繁榮。
你怎麼做?
三個月調查後,我在深圳開了一個港澳工作的擴大會議,一百多人參加,從來沒有的。我請港澳辦姬鵬飛來參加,他不僅不來參加,連他的秘書長都不來,派兩個科長來。我講了一套,後來寫了一個文字材料,報告給黨中央,從戰略上到策略上,到戰術上都有考慮。
怎麼樣的戰略考慮?
戰略上,我說(當然現在看來不周全,我到美國後認識進步了),為什麼要實行一國兩制呢?就好像我們搞共產主義一樣,先搞社會主義,然後再實現共產主義,香港一國兩制,長期共存,五十年還是一百年後再搞社會主義再搞共產主義,現在看來是完全不同了吧?!哈哈哈哈。外面也認為五十年不變是短期的、權宜的。我當時是從理論上來說明這個問題。
鄧小平當時說,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五十年以後也沒有必要變,當時是不是理解五十年後大陸都可能變了?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想法,香港很多人都這麼理解,認為將來大陸變成資本主義,香港也就不會變了,現在還有人這樣想。
戰術上你又怎麼做呢?
我離開香港以後,(時任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周南提出一個口號,叫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階級。是為了否定我的做法。我的提法沒有公開,我當時寫了一個報告,提出依靠「兩翼」,一面依靠工人階級,一面依靠統一戰線。我的膽子大得不得了。我把報告送給中央,催了幾次中央沒有表態。趙紫陽問起,我說早就送了報告,可以再整理,請中央表態,批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批。他不好批呀。
推商界精英治理香港,說這是許家屯的路線,是嗎?
哈哈、哈哈!事實上不是,沒有什麼許家屯路線,假如有,也是共產黨的路線圖,鄧小平的路線圖,我只是個執行者。我研究了資本主義,什麼是資本主義?就是資本家和親近資本家的精英來經營的主義。當然這不是真正的民主,亞里斯多德講的民主是全國人民當家作主,離這個要求太遠了,做不到。我以為,香港特首,不要像中東的那些人就行了。那些為帝國主義服務的就拉你上去,不為帝國主義服務的就把你拉下來。西方民主就這麼一套。
你剛去,單槍匹馬,有沒有困難,有沒有碰釘子?
我碰的釘子主要是裏面來的,來自自己人,還有原來的港澳工委裏面的人,給我的釘子很多。香港當地的人大多數歡迎我、支持我。我首先公開講,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香港社會崇尚錢和官,誰官大、錢多,威力就大。我先見的是鍾士元、鄧蓮如、恒生銀行的前董事長兼總經理利國偉等。首先接觸的是這些人,他們都是當時英國在香港的骨幹,說得好聽一點是英國在香港的助手。先同他們接觸,這是穩定的前提。告訴他們,共產黨不是青面獠牙,我同他們接觸了,讓他們把要求說出來,我能解釋的解釋,不能解釋的我暫時不解釋,基本對他們不採取駁斥。
與新鴻基郭氏父子聊天
有沒有不理解的?
與新鴻基郭得勝及三個兒子一起聊天,說「馬照跑,舞照跳」,不會有大改變,就是換個旗子,換個名字,不再是英國的殖民地。郭得勝最小的兒子(郭炳聯)說,不是英國的殖民地,不變成了中國的殖民地了?!我把他當小孩子看,當時是一批人的看法。十多二十歲以下的小孩子,不知道有個北京的,不知道有個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是誰都不知道。只知道有個倫敦,有個女王。
當年北京是否認同你的做法?
我第一次到北京去匯報,是向黨中央、國務院匯報,對外領導小組李先念是組長,趙紫陽是副組長,第二副組長是姬鵬飛一起聽匯報。我說,以前我們回來匯報的,都是說香港人大多數擁護黨的一國兩制、港人治港,擁護收回香港。我初步了解不是這麼回事。大部分人都害怕回歸,現在移民的人多了,是這種情況的反應。我提出,當前,急需要做的是人心先回歸,人心不回歸,其他都難辦。他們都同意了。問我要什麼,我提了很多,最後提出,要錢,要人。當時宣傳部門連印報紙只有幾千萬港幣,我說幾千萬港幣就能收回香港啊?新華社只有一百多人,這怎麼開展工作?李先念那次表現很好,對財政部長王丙乾說,許家屯要多少給多少。我要了好幾個億,那算是大開口了。我當時提出,要把所有外派幹部的工資與香港市場的待遇至少接近。
依你的調查,香港有沒有好的政治和行政人才?
香港有呀。新中國成立前,香港還不行。之所以能發展,六十年代才起來,靠的是內地,特別是上海跑出來的資本和人才,基本上是搞工業、商業的,參與出口,所以是一個特殊地理位置、特殊的事件、特殊的條件這樣發展起來的,這種特殊性在其他地方很少有。它的地位特殊,發展到政治、經濟、軍事上。特別在政治經濟貿易充分發揮,就發展起來了。美國人越戰、韓戰兩次戰爭,實際上香港變成後方基地之一。香港的繁榮是靠一批人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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