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3日星期日

坐看雲起時 壹週刊 - 1273 - 專欄 進大學 香港之亂 最後城堡

坐看雲起時

進大學

高考放榜,約二萬三千多學生考得資格,進入本地大學。
消息傳來,已令人沒有什麼感覺。因為,不但香港,西方許多國家的大學,由於教育的商品化,學生不再被視為學生,而是教育商品經學費現金交換之後的「服務對象」。也就是說,學生變成消費者。

此一現象,因所謂「中國崛起」,未來必然擴大。土豪大軍不但殺去倫敦巴黎買名牌貨,也湧入西方大城市炒熱房地產。他們繁殖的下一代,由於土豪也好、蝗蟲也罷,不管你叫什麼名稱,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也想子女得到世界第一流的教育。
土豪嘴巴叫愛國,心裡都明白,子女萬萬不可以接受「愛國教育」。早在十年八載以來,英美的大學已面臨中國留學生大量申請。由於英語是強勢世界語言,德國和法國的大學雖然有國家政府補貼,學費便宜得多,但中國人的下一代,還是一窩蜂熱湧往英語國家。
中國十四億人口,愈來愈多人「富起來」。可憐英美、澳加,哪裡有這麼多大中小學學位,讓中國人來佔讀?當西方經濟旺盛時,英美的教育機構,還可以維持一份專業的尊嚴。今日土豪已經組成英國寄宿學校考察團,家長穿金戴銀,一身名牌,走進寄宿學校,詢察環境、手機錄影,肆無忌憚,許多學校校長忍氣吞聲,因為英國寄宿學校面臨本土學生下降的危機。
因為英國本土的寄宿學校,五十年代以來,主要為英國子弟而設。英國中產階級付很高稅,其子女半數入政府學校,寄宿學校的英國學校,父母本來是本土貴族、去中東採油和其他工業的行政人員或工程師。近年英國在海外投資開始萎縮,中東油田的訂單,落在中國之手,則英國在海外的高薪打工仔人數減少。他們本來將子女送去本國的寄宿學校,現在這個「市場」萎縮了,理所當然,海外學生的比例增加。
教育逐步淪為一個「市場」。大學生自視為「消費者」。格林威治大學一個教育管理學專家指出:去年,英國的大學收到二萬宗大學生的「投訴」。投訴氾濫,因為西方左膠主政,覺得大學生也有「人權」。不適當的「人權」高漲,由大學生評核教授的「表現」,如同將大學變為酒家餐廳,由食客來「評核」主廚和服務。後果必然是禮崩樂壞,教師的綱紀不張。
英國的專家呼籲:大學生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幼稚,勿將大學當做普通的「學校」。交了學費不是大晒,進大學主要是自己發揮好奇心和讀者的興趣。你的表現差,教授給你不及格,天公地道。但許多大學生為求順利畢業取得文憑,「先下手為強」,讀書交學費時表現一副囂張狀態,以「投訴教授表現」,先聲奪人,若教授將之「肥佬」,即視之為「政治事件」。
英國專家要求英國的大學生要矯正這等心態,要參與教育生活,虛心學業,而勿視為「付錢購買教育服務」的受惠者( As a learner, not just a recipient of a service in return for cash)。

但英國大學,財政壓力巨大,政府撥款不足,大學只能「市場化」。第二世界的官二代,得到牛津哈佛學位,回到他們國家,將來繼承權力,身居高位,與同樣是牛津、哈佛「校友」的英美官員打交道,簽署貿易合同,那時「校友」關係就可以「哈哈哈」簽署得特別鬆手——這一點,英美對於本國的利益看得很長遠,這就是許多權貴子女為何英文不怎麼樣,一個個都是哈佛牛津的理由。
西方的大學正在自毀長城,香港特區當然更糟。香港的什麼「副學士」、「校外進修課程」,早已是一盤生意。香港的許多大學校長,做了大陸的人大政協,尚未靠攏的教師則有時發表幾篇評論,又遭到特首夫人以「牛角」手勢大罵冷血、麻木、無知。香港的所謂「大學教授講師」,有幾多尊嚴?大學中學化,教育商品產業化,為增加學費現金流量,大量招收北面的研究生。香港的大學成為一個「產業」,其中的業界人士,言行又多爭端,今年能考進大學的高考畢業生,有什麼可以值得慶賀?難怪令人懷疑。


(陶傑)

坐看雲起時

香港之亂

梁振英向北京提交二○一七政改諮詢報告,將「公民提名」定性為「值得注意的一股民意」。梁班子沒有站出來否定「公民提名」,而是將問題卸給「其他團體意見認為」,也就是說擊鼓傳花,將這隻燙手山芋 pass給了北京。

中共如何感受,難以估量。以「行政主導」的原則,此一報告應該由梁班子將公民提名扼殺在「萌芽狀態」,打掃乾淨,才交由中國過目。現在等同一九八九年趙紫陽會見戈巴卓夫,在中央台的直播新聞裡強調「現在中國最高的話事人,還是鄧小平同志」。在天安門廣場的一片示威亂局中,鄧小平看了龍顏大怒,覺得趙紫陽在暗中「卸膊」。趙紫陽的先例,顯示在中國人社會混政治,傻仔固然會覆滅,太精了也不行,因為今日是資訊爆炸的世界,互聯網興盛,任何精仔玩什麼語言或行為藝術,總會有其他人在旁踢爆,循各種渠道打小報告。佔中風暴,梁特首在理論上可以置身事外,但危機當前,要中方赤膊上陣,與全香港為敵而宣戰同在這個時刻,絕對不是北京主人心中第一願望。
今日中英局勢,與一九八九年六月期間,實行戒嚴不遑多讓。當年是鄧小平與趙紫陽半分裂為兩個司令部。趙紫陽那一邊有胡啟立、田紀雲、半個喬石,還有一眾知識分子智囊。鄧小平那一邊則是一批老革命,還有幾條槍炮。最終是槍桿子決定勝負。趙某雖然是軍委第一副主席,但調兵遣將,沒有權力,鄧楊有此權威,但最終楊尚昆借天安門戒嚴出兵,暗中擴大軍權。鄧小平先鬥倒趙紫陽,最後也將楊家將搞掉。
香港的局勢與大陸形勢掛鈎,是香港的一場豪賭。不錯,知識分子帶頭違法,確實有點於理不合。但香港十七年來,事實證明,已經不再是一個說道理的地方。梁班子如果不想佔中發生,不是作旁觀者,而是及早為他的主人拆彈。拆彈不是不斷用警務處長和其他鷹犬型人物出言挑釁,為局勢加溫,而是實實在在推行一些改革。
譬如,如果梁林鄭口口聲聲說「公民提名」違反「基本法」,那麼你身為「行政主導」,可不可以主導出一個在公民提名之外能有廣泛代表性的辦法?梁林鄭既然認為提名委員會一千二百人這個團體要有實質的權力,不能繞過去,那麼為何提委會的組成,特區政府一無所為,而要由早已應該退休的梁愛詩不斷以權威身份,聲稱提委會的組成辦法,與特首提名委員會類似?
梁愛詩是「基本法」委會員的首領,不是政府首長級官員。梁林鄭無所作為,中方只有叫自己的乾女兒梁愛詩出來宣示立場。如果不想佔中,特區政府有義務和責任,提出妥協的辦法。例如提名委員會擴大至一千六百人,甚或二千四百人,將「餅」做大,然後看看這個大餅如何放麵粉、牛奶、牛油、糖,如何以民主的精神做好這個提委會的大餅。

提名委員會如果照從前一半的結構組成,即是由中方決定其中的材料。梁班子如果要「行政主導」理應提出:如果沒有公民提名,則提委會如何組成,可以大肆改革。例如為什麼代表影藝的提委會是高志森,而不可以是黃秋生或何韻詩?又或者香港有許多外國商會,為何不可以加滙豐、花旗銀行、渣打、太古、美商會、澳洲商會的代表進入提委會?不錯,將這些「外國勢力」公然引入提委會,或犯中國之大忌。但是,這些外資加起來,在香港的總值也至少有超過千億,他們不是香港這個國際商貿城市的一大「持份者」?又譬如,法國紅酒生意,近年香港中介興盛,香港的法國商貿僑民多達三萬,這不就是中國和歐洲貿易關係沖積而成的一個新的人口三角洲?為何法國商會不可有代表進入提名委員會?
「基本法」只「規定」主要官員必須由在外國沒有長期居留權的中國人出任,但沒有說明提名委員會須清一色是中國籍。正如「基本法」沒有規定行政會議都要清一色是黃種人,所以前特首曾蔭權一度提名海洋公園的盛智文進入行政會議,但中方以「種族膚色的外國勢力」為理由,予以否決。到今日,當盛智文展示猶太人的管理專才,將海洋公園建得成功,「中國人當家作主」眼紅症爆發,過橋抽板,又將盛智文換掉。
如果香港真是一個國際城市,有四海三江的胸襟。如果認為近十七年香港過於「政治化」,應該回復純粹的經濟城市,則香港特區的提委會完全可以從頭改組,真正實現百花齊放、華洋雜處的局面。香港沒有漁業,也沒有農民,「漁農」這個界別保留來做什麼?論社團之影響力,渣打和太古又豈能與北角的福建鄉親會相比?
中國是一個小農政權,心眼狹窄,拒不接受,不足為奇,身為香港特首,應顧及香港這個國際城市的最大利益向大陸爭取。問題癥結正在於此:十七年來,香港的特首絕對不是有胸襟、有見識、有膽量的真正「高度自治」特首。香港的首領,只能做 yes man。這就是十七年醞釀谷爆,佔中愈來愈有可能發生的唯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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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城堡

今年書展,邀請了法國流行名作家霍恩金勞( David Foenkinos)來香港。霍恩金勞不是英國的霍金。文學家不同科學家。霍氏的小說,十年來在法國備受追捧,文藝愛情寫出網絡時代西方都市男女的二十一世紀風情,而且筆觸輕鬆,只不知港人下一代有此欣賞力否?

書展不應只一味迎合大眾,也要有品味的領導。香港和法國之間缺乏文化交流。香港人今日受大陸暴發農民影響,對法國的認識,除了紅酒,只有那幾款時裝品牌。去到法國巴黎,只有香榭麗舍大道、春天百貨公司,或大陸人土稱之「老佛爺」一帶才會見到大量強國人與香港人。你跟他說作家霍恩金勞,他說:是不是「金勞」?除非離開巴黎的第一區或十三區,到法國的小鎮,蝗蟲式的喧嘩,感謝上天,即刻絕跡。
七十年代香港人戀慕英法,推介法國文學與電影,卓有成就。楊凡先生的花生影社租用利舞臺放映法國電影「故夢」,將法國影像的藝術唯美帶來香港,對提升殖民地品味建了一功。
還有杜魯福電影,亞倫狄龍風潮,還有一個動作片巨星尚保羅貝蒙多,還有法國喜劇演員積大地。那時香港有幾個作家,開負笈遊學法國之先河,在法國租住公寓,日日吃長麵包,給香港的報紙寫風流稿,生活亦無問題。
那時法國文化協會在麗的呼聲大廈,告士打道海皮,樓下是麗的電視的辦公室,英資和法國文化完美結合,香港人在七十年代本土意識抬頭的同時,當大陸的共幹還沒學懂貪污而送子女去英國的寄宿學校之時,不錯,香港人真的高人一等,因為大陸中國人在讀「毛語錄」,而香港中產活出了一段波希米亞和小資產階級的風流。
當年香港書院仔畢了業,除了英美,去法國留學也不在少數。已故學問中人邱世文,不也是本地名校畢業,然後不信邪,去法國讀了幾年哲學?香港的托派人士,早年也曾留學巴黎,回來之後,開辦二樓書屋,弘揚共產國際「文化」。今日的長毛,正本清源,其實是法國文化的副產品。
今日法國,由於人口有十分一是伊斯蘭裔少數民族,政府的社會福利濫廣開支,巴黎不復柯德利夏萍與海明威時之神采。今日巴黎漸失六七十年代戴高樂時代的典雅和精緻的文化特色,「國際大都會」的氣派又不及倫敦。法國人要在巴黎以外,才見真性情:他們在悠閒之中,還會穿衣服。法國人並不是都那麼冷冰冰,拒人於千里之外,法國人會喜歡外國人說法文。畢竟,二百年來,受到英國欺壓的烏氣,法國人有一股情意結。
一千年前,英法本是一家。英國最早立國,源自法國北部諾曼第。開國國王「威廉征服者」就是由諾曼第渡海向北上岸的。「法國」這個名稱像「中國」一樣,是近代才有的事。諾曼第最早,是公元九百年丹麥挪威的北歐維京海盜,本來南下要劫掠英國,但當時英國的阿爾弗王用武力驅趕,維京人無奈,繞過英格蘭,順大西洋南下,在諾曼第登陸。法國西北部的諾曼第和小不列顛尼,嚴格來說,像蘇格蘭和威爾斯一樣,本來不屬法國高盧族人的後裔,他們是維京後代,最有資格獨立。
法國真正的風景是數以百計的古老城鎮。法國人對古蹟的保護不遺餘力,不像今日中國「農村城鎮化」, GDP壓倒一切之外,凡屬舊建築一概拆毀拆光。法國的出口,除了紅酒和時裝品牌,只有一點核電和國防高科技。美國勒令不准歐盟向中國輸出高等軍事技術,法國汽車又早已落後於競爭。法國人今日最大的主顧,自然是除了狂掃名牌之外,對其他無所興趣的中國市場。

法國華人本來結構單純。第一次世界大戰,袁世凱派了一批華工往法國做後勤,他們的後代在法國開餐館。然後四十年代,來了一批民國知識分子,像黎烈文、李治華、程抱一。三十年前我初到法國,結識了前中央社記者周慶陶。當時周先生已退休,在巴黎大學兼課教翻譯。他穿一件黑背心、白襯衣,活像十九世紀末的法國知識分子,周氏夫婦待人和藹。我回英國讀書後,他偶有來信,有時兩夫婦驅車南下,還寄給我一張明信片。今日我記得他們尋訪過的地方,重臨法國,心覺物是人非、歲月催人,因為周氏夫婦早已仙遊,而這個世界風景雖殊,然山河有異,也是另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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